白杨的身体不是很好。看她样子就知道,小身板单薄干瘦,骨头只有轻飘飘一把。
她有大大小小十几种明症,暗病更如过江之鲫,俯拾而是。
额窦、阑尾、结石、心律不齐、类风湿……凡是这个年龄能找上她的病,没有她得不上的。
小的时候,出过水痘,染过流感,两岁上尿道粘连,性命垂危,四岁生日发三天两夜高热,差点烧成小哑巴。
白杨从小到大体弱多病,让父母亲朋没少操碎心。她妈起初和她爸一起远走他乡谋生活,把她交给奶奶带,奶奶是个在旧社会里穷怕了的小老太太,恨不能每天只给小女孩吃一餐饭,柜子里的火腿肠放到风干,就是不舍得让她吃一口。
偏偏她又是极乖的小孩,听话成癖,从不多插大人一句嘴。没有饭吃就饿着,饿到更深露重睡不着觉,呼吸都作痛,还是咬紧牙关不声张。
白杨的妈从徐州做生意回来,她奶奶正在邻村帮工铡草。小白杨拖着水晶柱子似的清鼻涕,按着肚子,一脸虚弱,瑟在墙角蹲坐多时。
妈妈只好将她带到县城,交给开酒坊的姥姥抚养。姥姥是养尊处优的老人家,五十岁“走道儿”续嫁,给了一个读过大学的退休工程师。
白杨就此迎来她新的噩梦,每天要吃四餐饭,各式零嘴更是不胜枚举。她从小就不懂拒绝,何况对方是她至亲至爱的外婆。所以日复一日尽力去吃,一饥一饱,活活把自己熬成了重胃病,多年不愈。
她那苦命的妈只好把不中用的丈夫留在家中,自己行囊背起,又踏上淘金之路。白杨的病花去家中不少现钱,眼下已是积蓄全无。
白杨的妈再一次推开她家的绿油漆双开木门时,白杨正跟她的爸一起吃面。漆黑的铁锅撂在泥灰地板,她的碗里坨着一半清水煮成的挂面,站在饭桌前,神色木讷,乌黑油腻的筷子捏在肮脏看不明颜色的小手上。白杨的妈心碎了。
她们母女便抱头痛哭了,小白杨的头发凌乱,短而枯黄,脸上参差着油与灰的行迹,却唯独没有泪痕。她是那样的小,小到什么也没见过,什么也不知道,小到随时都会兀然消失在这世界上,就像她从未在此出现。
那时的白杨动辄发烧,廉价的伪劣退烧药空口白牙即服。她惯于吃药,甚至殊胜于吃饭,哪怕是在不省人事的睡梦昏迷中,也能轻易仰脖下咽苦燥的甘草片。
“甘草片一剂四五粒,每日要服三到四次。”白杨同我讲起这些是在我们村边的河上,白石头垒成恢宏堤坝,清风吹拂,她的满头黑发挟着芙蕖香气轻飏。她委身依靠在我肩头,很信赖地闭住眼睛。
频繁高烧加上不合格药物的滥用,致使白杨经历过一段病理性失明的时期。我们上语文课学到海伦·凯勒的《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时,她的反应比谁都冷漠,我想她是回忆到了自己幼时曾经孤绝面对过的彻尾黑暗,因此几乎对现世的光明感觉可憎了。
“对,”白杨说,她在我肩头呜咽,“所有人都同情海伦,只有我不。”她说,“我就是海伦。”她的眉眼之间充满无奈,“我是共情她。”
她的坚强和骄傲我早已懂了,我明白,她生平最恨之事,即是为人所悯。
小时候,并不太远的小时候,在我还和马佳他们跌跌撞撞学着打篮球的时候,白杨一个人走绵延三里的上学路,下学回家,绕道溪镇卫生院,去输一小时四瓶雪上加霜的点滴。她安静地坐在卫生所雪地般惨白平整的病床上,皮革红十字的硬枕上搁书包,左手贴满医用胶布,右手翻开课本、字帖,或者奥斯特洛夫斯基。她的两个手背上都是针孔嶙峋的。
她在所有男女同学追逐欢笑的土坪大操场,老柳阴下静读书籍。不会跳皮筋,也不会跳房子,连石头剪刀布都不会出。她就只是静静地趺坐在一个远处,虚弱而灵敏地观察着人类。她跑不动也跳不动,只有思想着的头脑足与歌蹈奔骋的他们和她们一样蓬勃生春。
白杨还有极严重的皮肤病,那是一种不知名的癣。每逢春夏之交,那红白横斜的疏影常常爬满她娇嫩藕节似的手臂和两腿。
藕是有孔的,中通外直,那些黑洞洞的伤口星辰般散落于她身上,就像万物都有裂缝,有的裂缝血肉模糊,但也有的发出光来。
那年夏天,白杨三天两头请假,不到学校来。偶尔过来一趟,也都是拾掇书本,带走她的作业试卷。
我扯着她手,暂不给她走,“你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她的嘴唇白着,脸也白着,西施捧心那样地寡着语,“没事,阑尾炎……就快好了。”
“你阑尾还没噶嘛?”我好像多少有点生气了,因为能察觉到她有事情瞒着我。
我的眉头一凛,就露出显而易见的凶相。其实我只是模样生得凶,不像她一对多情善感的罥烟平眉。
“这我真的没法说……”她声音细碎,蚊蚋振翅那样地低叙。
她没办法告诉我,她的**内襞长了癣,每走一步路都磨得痛彻心扉,像安徒生故事里的小美人鱼,足尖踩踏刀刃献舞。
她喝砂锅慢熬出蔗皮颜色的中药,药汁滚热,小方桌上一分一秒地放凉。我从来没为女人哭过,却在她饮水般灌下纤纤手中满碗苦药,面不改色如同味觉消失的时候,落了一地岩浆似的眼泪。
泪水流在我脸上,刀子插在我心里。生而为人,她怎么就能过得那样苦,苦到好似我稍不留意,她就会像一通信号微弱的长途电话那样挂掉。
她是那样的单薄,那样的脆弱,一朵柳花,一片云影似的,消散了,就再也找不见,聚不起了。
她会在哪一天消散呢,我的这朵花轻似梦的自在云彩?
高中三年,我们不在一个地方读书,我读小县城职业技术学院的航空服务,她在市区重高学文科。
那三年里,她曾四次扭伤脚踝,其中一次是骨折。
第一次受伤的时候,她毫无相关经验,固执地在语文教室听了一上午的课,中午放学回到宿舍,踝关节处早就肿起鹅蛋大小的肉苞。
她是连滚带爬回到宿舍楼的,楼梯上不去,就坐在楼前的水门汀台阶,自己用热水袋敷脚。因为伤患处理不当,恶化非常严重,后遗症从此落得了一生一世。
她不得已只好回家养伤,却只休息了三天就返校上课。因为行动不便,早午两餐都被她擅自取消,每天只吃晚自习前的一顿素卷饼,小米稀粥是万万不肯喝的,因为还无意挪动身体去上厕所。
她的成绩毫无悬念仍然拔尖,即使在竞争严酷的市重点也名列前茅,奖学金次次都拿第一档。她的身体则比以前更差,骨瘦如柴,咳嗽起来宛然要将心肺呕出。只是她的头发早就不再枯黄,我摸它们的时候,总是感觉那像极了一匹乌黑光滑的锦缎。
她变得那样美,美得让人惊心动魄,苍白的面容窈窕若仙,绰约而如玉山将崩。在她溪水底下白石头一样洁净无汗的额前,就近眉心的地方,隐约开始透出一粒鲜红的痣记。
我的心底暗道不好,知晓她已经回天乏术,要到三清天楚陪伴那养性炼丹的老君去了。
可我还想留下她。她那么美,那么苦,那么众里寻她千百度,我不想失去她。我不能没有她。
我抱着她,不用我所有的力气,而用所有的感情。我每天晚上都给她打一个电话,叮嘱她注意伤势,叮嘱她按时按量吃药。我知道做这些事情是很“无用”,但总好过我什么都不做。
我爱着她。
用我自己的方式,用我自己的身心。
如果人真可以分担另一个人的悲欢,我愿将她此生所有的病煎药苦都承当一半,不必她知情。
我的努力并不能使白杨额心一轮红月似的朱砂痣淡去,它还是日复一日逐渐地加深了,直到连我向来熟络的那家纹身店的主人都说,头部的痣不好点,失手容易伤着脑子,还是算了吧。
“《红楼梦》里有个香菱,她原来叫甄英莲,”白杨说,“我是信‘命’的,但我不服,不认。人的命是天注定的,‘运’却把握在自己手中。我自己的运道好坏,自己总能做个主。”
高考独木桥,白杨如愿考上蓝江大学,却因为极端严重的水土不服,只能报考离家最近的天京科技。她在那所理工类985院校中学着古典文献,穿天蓝水绿的半袖旗袍,飘过科大未名湖畔九曲长桥时凄艳如同一程梦境。
天京科技大学不重文科,文学院的学生似乎只为来此平衡全校男女比例。在校内,所有枯燥苦累无意义的工作全由文学生做着,他们反复列队行进,聆听校领导高坐主席台上千篇一律的发言,观看建材或机械学院国旗护卫队抛洒五星红旗,庄严肃穆,敬礼致意,运动会和校园招聘会上,他们身负橘青火红的志愿者马甲,在烈日炎炎或阴霾漫布中奔走乞怜,撰摄图文,拾分废品,亦奴亦仆。
繁重的学业和生存压力迫使白杨罹患了沉重的精神类疾病,她第一次走进苏海县人民医院的精神科室,就轻易确诊出了重度焦虑症和中度抑郁症。
她的睡眠问题让人耳不忍闻,每个夜晚都要苦苦捱到两三点钟,才有星星点点无法捉摸的睡意萌蘖。到了早上,又会在四五点钟的鸟明星啭中被噩梦惊醒,夜间的有效睡眠只有一两个小时。
她终于无法再上学,回到家乡的小村闭门静养。白天她阍然不醒,一个噩梦接着一个噩梦地补眠,到了夜里,就守着铺天盖地的恐怖和悲愤坐待天明。
她开始不吃、不喝、不眠、不语,心好像死了一样,任谁也无法从病痛的困魇中把她叫醒。活着的每分每秒都成了煎熬,能救赎她的只有死。
横眉一死,重于泰山,也轻如鸿毛。
但我觉得不应该是这样,总有什么方法可以挽留住她。她是那么美,那么苦,她怎么能就这样仓促孤零地离开世界?
是的,现在可以赎救她魂灵的,除了爱就只有死。
而她拥有我赴汤蹈火的爱,所以她不会死,这就是我彻夜无眠,一番思考的全部结果。
我得不离不弃地陪着她,不管她是怎样的行将就木,悲哀还是愤怒,焦灼还是无助。
我说服她的父母亲朋,辞掉烧烤摊的端盘工作,带着她上山,借住在一座寺院里。
我们从前的生活很苦,没想到山上的生活更苦。那时正是夏天,暴雨下来,不加锁扣的小方窗汩汩不绝地漏水,两个白搪瓷水盆很快就接满。木瓢漂浮的大水缸里生出不计其数疯狂蠕动的“泥虫”,细小如线头,却每一只都清楚可见。
白杨的每一天都处在激烈的呕吐中,虽然大多数时候她因为胃里空无一物,什么也吐不出来。
我还是抱着她,一点一滴慢慢地哄。她很听我的话,但我知道她其实可以听任何人的话。
她不断地哭,从啜泣到嚎啕,渐渐发展为说来就来吹毛求疵的哭闹。我哄着她,哄她坐小轮椅被我推在山寺的松云柏水中穿梭,鬓里一朵茶花烂漫香滚,哄她安静坐在金黄色“卍”字蒲团,吃清淡淳朴的释家斋饭。
白杨至今爱吃松陵禅寺的胡萝卜炒干豆腐,便是自那时候开始。
佛院清规戒律森严,斋堂不准吃剩一粒米,她的剩菜都是由我替她吃的。
我背着白杨,在大雄宝殿后面的场苑一圈一圈地走。不知道山上哪里飘来什么花树的粉瓣,乱纷纷落在我们肩上。
氟西汀、律康、甜梦口服液和卖相难以名状的苦药一副副吃着,白杨的脸色仍然苍白,手腕也依旧孱细,两指可握。
褪黑素和布洛芬似乎都对她全然无效,她照样每晚梦魇,凌晨睡去,凌晨醒来,梦里惊声尖叫或者痛哭,总是自己把自己扰醒,她照样每月雷打不动痛经严峻,手脚冰冷,眼神涣散,吃什么吐什么,连喝下去的温白水都很快羼合了胃酸反上口腔,跪地倾吐进禅房外花坛一角的冷土,白气氤氲不散。我很难想象她那时到底有多痛,只知道如果当时给她一把刀子,她会毫不犹疑地以之刺入腹腔,结束她这悲壮得惹人几近厌恨的一生。
她一身恶疾,冥顽苦厄。在我怀中,她从十二岁长大到二十岁,仍然鲜活如一颗心脏跳动。她给她养在小村乡下的白狗取名Heart,即使她迄今为止已经动过三次心脏瓣膜手术,一逢阴天下雨,就六神颠倒的呼吸滞塞,双手捂心,几乎需要氧气瓶,但她还是执拗地相信一切:相信命运,相信梦想,相信奇迹,相信守得云开,相信我。
正如她相信我和我的爱情那样,她也相信着她自己。她不断地自我肯定,以同外界的否定与打击中和,她的心灵的力量强大如斯,战胜过那样多艰辛岁月里病理性过载的痛觉和泪水。
从前时候,我们在依山傍水的小镇初中读书。班里组织学生们做智力测试题,白杨答了132分,是全校最高的。她用真相痛打学校里那些酸鸡的脸:她就是灵气,就是聪明,考第一从来不靠死记硬背。
“小时候一年到头总发烧,瑞芝清喝太多,挺影响智商的,”她那时候喜欢和我一起靠在城边的清水河畔吹晚风,新留出来的小髻袖珍可爱,压住一根白鱼似的玉簪,“我上学前班时过目不忘,圆周率能背到小数点后两千位。现在可不行。”
是,现在脱口而出就是《全球通史》的作者全名斯塔夫里阿诺斯,埃德加·斯诺写了《红星照耀中国》,她只恨不能准确说出书里每一页的内容,让围观热闹的瓜猹们把嘴张到里面能塞下颗牛肉板面里的卤鸡蛋。
我不喜欢她每天都像个答题机器那样,对各科老师的提问言无不尽。她连学说外地同学的家乡方言都入木三分,犹如复刻,这样的慧极必伤,怎么不是怵目惊心的尘寰憾事呢?
我不免就若有所思地说着矫情话:“我倒情愿你是个傻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只是大大咧咧,健健康康……”
“疯疯癫癫,欢欢喜喜,什么活都能干,什么苦都能吃,再给你生一窝孩子,”她接道,“那样也真不错,但是,”她又说,“我既然有了这样的脑子,就值得想我能比别人多想的事。子棋,你知道吗,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我以为那愿望会是诗句,是远方,是艺术,是真理,是名垂青史,垂范千秋,但她说:“我希望台宁光复,祖国统一,世界和平。”
白杨这些年做过唯一的好梦,是我们所有人都铸剑为犁。
我无法形容那一刻的感觉,她的梦想那么简单,简单到似乎无需多言,世界上每个人都会执此一愿,但也如此空前绝后,重有千钧。长此以往,她在无尽的病痛和悲苦中,衷心所愿,竟是世间一切有情众生的离苦得乐。
一棵呀小白杨
长在哨所旁
根儿深干儿壮
守望着北疆
微风吹吹得绿叶沙沙响啰喂
太阳照得绿叶闪银光
……
小白杨小白杨
它长我也长
同我一起守边防
……
当初呀离家乡告别杨树庄
妈妈送树苗对我轻轻讲
带着它亲人嘱托记心上啰喂
栽下它就当故乡在身旁
……
小白杨小白杨
也穿绿军装
……
合唱团的男声领唱马佳的《小白杨》,是我和她最爱的歌。黄子弘凡总把歌词唱错,唱成“一颗呀小白杨,生得真漂亮”,他这么唱着时,我就偷看白杨,心里想他唱得倒也没错,我的小白杨的确生得漂亮,全世界八十亿人,没有谁能比得上她。
“子棋,你记得吧,我们以前学海伦凯勒,《假如给我三天光明》,作文课上中文老师叫我们讨论,如果生命只剩三天,过后就是世界末日,这三天里要做什么。有人说要痛快吃喝玩乐,有人说要抓紧实现理想,也有人态度消极,坐着等死,可是只有你跟他们所有人说的都不一样,你记得吗,你说……”
我当然记得,当时我说:“当然是拯救世界。”
“所以,龚子棋,你在我眼里一直都是大英雄,”白杨说,“你是能顶天立地的汉子。不周山倒,天倾西北的时候,我知道只有你能从暴风雨肆虐的洪水中托起一船人。”
……嗯,怎么不是呢?
如果你的选择是怜爱苍生,我必陪你一起做菩萨。
做菩萨,做释迦牟尼佛,做射日的后羿,补天的女娲,做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广厦千万,做众生脚下的一块青砖,一抔热土。
在白杨十八岁生日那天,我请我苏海县书法协会的外公给她写了一幅毛笔字,写的是“病梅馆里第一株”。她很高兴,另外自己也给自己写了一幅:“已是王者,何须多磨?”
她是那样的美,那样的苦,那样的傲,傲得人间万户千门都失色,傲杀了岁月渐漫里秋水长天。
我的姑娘,我的小白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