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买了一辆自行车。
本来打算骑车带白杨回家的,但她总是不好意思坐我的车子。她就是这样的,很容易羞怯,时常脸红,值得男孩子逗弄。
我只好每天推着自行车,陪白杨一起回家。
记得我第一天送她回去前,曾经问过她的家住在哪里。白杨说,她住尖庄,474号,父亲和祖父都是党员。
尖庄距离未庄不远,实际上就在隔壁。我很开心,告诉她那个村子去我家正好顺路,“你不介意晚回家的话,可以先跟我到琢园附近去玩,等我和兄弟们的局散了,再送你回家。”
出其不意地,她同意了。那段时间,她妈妈搞丢了工作,所以不再需要她每晚赶回为爸爸做饭。
从此,我就常常带着白杨出现在放学后和狐朋狗友们一起的社交场合。她总是穿了一身干净的校服,跟随在我身后施施然地走来,有时牵住我的衣袖过马路,有时附在我耳侧嘤嘤絮语。
她与我们这些人格格不入,却唯独跟我珠联璧合,形影不离。
再后来,白杨总算开始乘坐我的单车了。她会把双手怯怯地箍在我的腰间,灵气的大眼睛里含有畏葸,另外暗藏一丝不易察觉却又不绝如缕的雀跃。
从那时候我就知道,这个女孩子隐约是喜欢着我的。而我,也是同样的欢喜着她,对她平日的一颦一笑眷然不忘。
那天晚上,我们照旧相伴放学,到自行车棚寻找我的车子。她背一个雪白的长吊带帆布书包,里面总是装有书写得满满当当的习题簿。
一声咒骂猝不及防地在我嘴里响起:有人用大头针扎破了我的自行车轮胎。我隐隐知道这件事是谁干的,心里却好像并不把它当一回事。
班里那个人高马大的体育委员垂涎白杨已久,理所当然也就看不惯我已久。他对她殷勤狗腿,谄媚备至,对我则冷眼相看,寻衅频仍,这在白杨年仅十二岁却已然阅尽千帆的眼里看来,未必不是声情并茂的一出好戏。
白杨是好学生,门门功课都考年级第一名,从不拖欠作业,当然也不谈恋爱。她是全校所有男生心目中的白月光,自在又清亮,温柔临照,渺不可得。
我们并肩走在一起,我推着车子,到镇上的修车铺去粘补轮胎。修车匠将自行车用特殊工具架起,车胎内胆扒出,浸入冷水盆,靠车胎破损处汩汩冒出的气泡确认其创伤,再用特质的胶布弥合缺口。最后,老师傅用一根长满硬刺的木板打磨车胎修补先处,使它彻底服帖严密。
我拍下十元的纸钞,就领着白杨走掉了,没有和这里其他人一样坐在修车铺等待。我们去到新立街的那家小小台球厅,我今天约了朋友在那儿打台球。
这已经不是白杨第一次走进台球厅了,所以不会再像从前踏足此地时那样局促不安。在我跟马佳、李向哲一边抽烟,一边骂骂咧咧地打球时,她就静默地坐在一旁油漆剥零的长条木椅上,晃荡瘦弱的一双小腿,且将数学作业摆在大腿上一笔一划地写。
白杨的字很好看,是那种行云流水、笔走龙蛇的好看,耐得住仔细赏玩。我的外公徐云寿是位书画先生,村里逢年过节,红白喜事,常有人托请他写作楹联。我所以从小就对书画艺术兴趣浓厚,似乎鉴赏能力非凡。白杨的硬笔书法奔逸舒展,明显是下苦工练过的。
作业写完了,我的台球还在继续。哥们儿几个吆三喝四,吵得像一群野狗。只有她安静如斯,无聊之下,就打开我扔在她身边的脏乱书包翻弄。
真不巧,那天我的书包里空无一物,只有预备写给她的一封情书草稿。我那时球兴正酣,当然早就忘怀了还有这一码事,等到烟雾缭绕中一个激灵恍然想起,自己也知晓为时已晚。
“那个……”我打算跟她解释一二,奈何措辞困难。
她摇摇头,宽容地说了声“没关系”,此外无话。
“对不起。”我的头低着,声音很小,为着不能让我的伙伴们听见端倪。
“你不用道歉,”她说,“不早了,我们回家吧。”
子棋,我们回家。
这是最能让人安心的一句话,好像我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多年,并且永远不会因为什么事而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