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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通常是一步步走向邪恶。
可所有的道德于我就像一件披风,刹那间就从我身上全部脱掉。
——爱伦·坡《威廉·威尔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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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我,以后该怎么做?”
庞尊感受到她微凉的指腹蹭过唇心,随后悠悠按在唇角上。
逗猫一样。
他意识到了什么,这是拿他当宠物玩儿呢。他几乎要气笑,半天说不上来话,“你……!”
冰公主面色不变,按压他唇角的指腹力度重了重,似是威胁,“嗯?”
庞尊一瞬不瞬怒视她,每个字都如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绝、对、服、从。”
冰公主满意地微微颔首,指尖下滑,隔着皮肉抚过他的下颌骨,弧度优美而流畅。在他阴沉暴戾的目光中,她淡定收手,恍若无事发生。
“起来吧。”
她不是慈善家,不会扶持一个没有价值的人。眼前的庞尊显然有很多亟待发掘的地方,比如,他的雷电属性究竟能与她融合到什么程度。
她飞回王座,指尖覆上额心冰钻,冰雪灵力微光明灭,她弹指利落地打入庞尊的身体。
“我可以帮你。”
庞尊刚站起来,膝盖还在隐隐作痛,就被她突如其来的力道打得身形不稳。
他眸中含着将要爆发的愠怒,却因体内游走的冰雪灵力不得不隐下,转移了注意力。
那抹灵力穿过他每一寸血脉,血液像结了冰,膨胀,膨胀,把血管撑得微隆起,骨裂般的疼。只消须臾,整个人如坠冰窖,面色苍白。
“嘶……”
庞尊倒吸一口凉气,疼得呲牙咧嘴,捂着胸口艰难地抬头看她,一道幽光顺势映入眼帘,为他黑金的眸子铺上一层滢滢如海的湛色。
冰公主抬着皓腕,掌心对准他,蕴着幽蓝色的辉芒。
她下巴微扬,蓝眸半阖,恢复了一贯的淡漠。
“第一道指令,冰晶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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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公主言辞含糊,下达了个不算指令的指令。没交代清楚具体事项,也没给他考虑时间,直接施了传送咒把他扔到冰晶川的极寒之地去。
她的办事效率高得夸张。庞尊没反应过来,低头一看自己浑身变得透明,下一刻耳膜便被震得发疼。
上一秒还在静谧的冰晶宫里,下一秒便来到狂风暴雪的雪山巅。
“唔……靠!”
凛冽风雪自四面八方涌挤而上,似乎要奔着耳鼻喉眼里钻,密得让人睁不开眼睛。狂风呜呜地尖鸣,催命一样倒数他的死期。
庞尊想骂人都骂不出,一张口就被喂了一口雪。更别提这狂风肆虐中,他甚至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坐下。”一道清冷的嗓音清晰地落入他耳里,渺茫得像来自另一个时空。冰公主慵懒地斜靠王座,向他传音。
庞尊暴躁地抹了把耳廓破碎的雪,叠腿趺坐下来。
就算冰公主不说,他也是要打坐的,他能多少猜到送他来此的缘由,修炼呗。而且这鬼地方站都站不稳,还不如坐着。
遮天蔽日的密密白雪中,逐渐闪烁起一团暗紫色的光。
庞尊合目,静心,收五感。
心念中闪过几道对冰公主恶劣行径的痛骂,刚蕴起的仙力屏障闪烁几下,又微弱下去。
风雪顿时毫不客气地涌上来,利刃一样刮刺着,庞尊平日的狂劲一扫而空,狼狈非常,赶忙顶着雪再次蕴起光界,摒除杂念。
嗒,嗒……
冰公主指尖有节奏地轻击扶手,闭目养神,容色惬意。
微小的报酬是不可或缺的。
——她方才,向庞尊体内植入了冰雪的种子。这会提高他对风雪的耐受力,代价是:用他自身的雷电仙力来支撑。
也就是说,庞尊可以更大幅度的吸收冰雪灵力辅助修炼,以此来快速增长仙力。但是,将消耗一部分仙力来维持这个特殊体质,并且额外向她输送一部分仙力作为报答。
那么这个过程中,庞尊增与减的仙力究竟是相互抵消了呢,还是赚了呢,还是他……亏了呢?
呵。
反正无论怎么看,都亏不到她的头上。
想通过她走捷径是么?没有这么顺利的事情哦。
暴雪里,庞尊明显感觉到自己僵硬麻木的手臂逐渐回暖,他愣了下,眉头舒展开,眸底迸发惊喜之意。
他唇角勾起来,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仙力在源源不断地流失——
他只管欣喜,冰公主坐收其成。
想要她的助力,可以。不过,他自己,便交到她手上吧。
她缓缓睁开眼,看着自己指尖运转的暗紫色仙力,嘲弄地淡声一笑。
“所有命运的馈赠,早已在暗中标注价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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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尊合着双眸趺坐静修,体内两道截然不同的力量交缠运转。
倏忽间,浩荡冰雪凝滞空中,四方翻涌的气流静止。风声、雪声……都在一瞬之间消亡,极致的死寂中,他警觉地唰一下抬起睫目。
——冰公主玉立千叶冰莲,静静飘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半空,剔透莲叶下是万丈深渊,黑不着底。
她单手叉腰,表情看上去有些感到无趣,似乎是来看看他冻死了没有。
她低下眸,目光落在庞尊身上,指尖轻敲腰侧裙料。她真是搞不懂庞尊的执念,不顾一切地修炼,就因为灵犀阁传送出口她那几句话吗?
她体内的仙力都被他修炼到澎湃暴涨了,只好大发善心地走这么一趟,免得他真的仙力干涸而殆亡。
“我不来,你就这么一直修炼下去?”
庞尊维持打坐姿势,脸上没什么表情,指节扫开肩侧的残雪。
废话。
机会摆在眼前,为什么要放过?
冰公主没得到回答,也不恼,只抬起掌心对准他。
庞尊注意到她的动作,由于已经被坑害过,他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单手撑地借力站了起来,“你干什么?”
她神情冷淡,低声道了句“蠢货”。
这一句话清清楚楚地被他听到,顿时火大,“骂谁呢!”
一圈圈蓝色仙力在庞尊周身流转,冰公主心道他可不就是蠢货,修炼半天仙力全送她了都没察觉。
庞尊发现自己开始变得透明,意识到这又是传送咒。
他暗骂一句,踏步上前腾跃起,耳侧金属耳饰擦过空中凝滞的雪花,随后他稳稳落在冰莲花上,一把攥住她施法的手腕,因风雪浸染而冰冷的体温传导到她的肌肤,俯身咬咬牙恶声道。
“接下来又是什么鬼地方?你也一起吧。”
冰公主因突如其来地变故愣了愣,面上闪过一瞬间的空白。正要推开他,谁承想淡蓝仙力光圈已经扩散到她身上了。
身体彻底透明的前一秒,她瞥见庞尊眼底得逞的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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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天旋地转后,凌乱清脆的高跟鞋声踏响地面。
冰公主极快地挣脱,与他拉开距离,手腕横在胸前作出防御姿态,稳定呼吸后,深冷的眸光剜向他。
“你……!”
庞尊手还悬在半空,见她挣脱,轻哼一声,不咸不淡地收回手。
“轰隆——”
浓厚的墨云翻涌,天际隐隐约约挂着一轮红月,阴森可怖。巨响伴随冷白的雷光穿过高窗,雷霆轩大厅内一盏盏壁灯接连亮起,昏黄黯淡的光线被灯罩蒙着,营造出幽暗神秘的氛围。
庞尊侧眸打量周围,一只手掌顺势放在腰侧的桌面上,随后有些意外地挑眉看向冰公主。
送他回来了?
冰公主脸色不虞,寒气逼人,淡蓝光晕驱散黑暗。
好心送他还不领情,把她也强行拉到雷霆轩来了。
“这就是你说的,绝对服从?”
随着她冰冷的话音落下,庞尊顿感喉管一寒,如被深冰裹挟紧掐。
庞尊呼吸一滞,抿紧唇,随后脚下就开始生长冰霜。他了然,冰公主这是被激怒了。
一想到永远高高在上的冰公主因他而调动情绪,因他而掀起狂澜,他就克制不住地颤栗,颤栗地微微翘起唇角 。
不过他也明白,如果此刻再不做点什么,日后就别想得到她的帮助了。于是他压下唇角,按耐眸底的兴味,故意摆出因窒息而心乱忌惮的姿态,哑声开口。
“你不想要吗?”
冰公主如他所想的一顿,被他模棱两可的话语迷惑。冰霜停止生长,停在他的膝盖。她蹙起眉,“什么?”
庞尊这话说得暧昧,她不禁打量他,眼神微妙。
想要?想要什么?
冰公主见他没急着解释,似乎有意令她想偏,偏向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地,她更是仔细思考起他话里的深刻涵义来。
庞尊如愿在她脸上看见一丝异样的神情,并察觉到寒气淡了一些。他松了唇,缓缓舒出一口轻蔑的薄气。
极寒深冰之上,要永恒镌刻他庞尊的大名。
他眉目一压,凶光乍现,显得几分狠厉。
“我说过,我的全部都属于你。”
“——包括雷霆轩。”
长窗猛地大开,酒红色窗帘边缘泛着焦痕,被风猎猎吹响,张狂肆意。
寒气,彻底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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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公主喜欢归属明确的万物,喜欢把玩手心的一切。
不得不说,庞尊这几句话她很受用。她对庞尊本是消遣时的施予,此刻,却真切地被他挑起兴趣来。
她逼着他服从,和他主动双手奉上,这二者间全然不同。
他何其聪明。三言两语,就把境地从“胁迫她”变为“邀请她”。
冰公主定定看了庞尊许久,窗棂而来的冷风掠过眼睫,顺滑的银发在颊侧飞舞。
庞尊回看过她的眼睛,眸底浸着势在必得的坚定。
久闻冰雪之主阴晴不定,他当然不敢保证自己能够拿捏。不过,他确信自己暂时不会被她放弃了。
冰公主忽然轻轻笑了,那声笑又淡又疏懒。
她没错过庞尊眼底的坚定。
庞尊……真有意思。
她勾着唇,眼眸微微弯起来,也不知是愉悦还是嘲弄。
心念微动,她脑海中浮现了一个想法,渐渐明晰,一点点成型。
看来,她有必要造访颜爵一趟了。
足下蕴起法阵,传送咒的刺目蓝光照亮雷霆轩。她整个人没在蓝光里,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半眯起眼睛,唇角牵起一个玩味的弧度。
“这可是你说的。”
“……别后悔。”
尾音要融进风里,轻得像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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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公主接连几天没联系庞尊。
庞尊也没主动找她,他并不关心她在忙碌什么,毕竟他也有要忙的事。
他手举红酒杯,背身倚靠管风琴,淡淡地垂眸,看向不远处目光空洞无神的仙子。
——光仙子白光莹。
昨日是光月夜。谁与光仙子缔结契约,谁就能得到她的力量,这理应是个不小的诱惑。
但,仙境是有圈层的。
圣级仙子不屑于为了那份可有可无的力量争抢,那会使自己掉价。要说仙境各方皆存“觊觎”之心,倒也不至于。
而在下一级急需变强的仙子中,庞尊又是其中佼佼者,击败其他仙子毫无压力,和白光莹缔结契约完全是顺理成章的事。
不过,他有意地掩盖了自己的身份。他还不希望自己参与光月夜的事,光明正大落进冰公主耳朵里。于是近日仙境盛传:光仙子被一实力强劲的神秘人掳走,下落不明。
而当事人庞尊将其带到雷霆轩后,不由分说地强行缔结契约,他可没空听白光莹的什么自由啊自我啊。
他只要力量。
与此同时,墨竹轩。
翠竹亭下,金砾般细碎明媚的阳光铺洒石桌,盏中茶水半是光色潋滟,半是静影沉沉。
冰公主握起茶盏,放在唇边轻抿,长睫微垂。颜爵知她不喜热气,因而特意泡的冷茶,别有一番滋味。
颜爵立在石桌边,捏着毛笔低眸作画。
仙境比人类文明发展快速得多。在人类社会还处于石器时代时,仙境已经把金银铜铁各式玩了个遍,一支精致的毛笔算不得稀奇。
她随意扫了一眼桌面上未成型的的山水画,放下茶盏。
只听清脆的搭拉声,她忽的蹙起眉。
她握盏的手心微微发热,熟悉的暗紫色仙力自掌间涌入身体。
庞尊修炼自然不是稀奇事,可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份仙力似乎……色彩亮泽了许多。
她打量自己的掌心,神色平静,令人捉摸不透。
颜爵察觉她的异样,握笔的手一顿,墨珠顺着毛尖砸落画卷,晕出一片墨迹,他试探性唤道:
“……阿冰?”
冰公主无瑕多管,没纠正他的称呼,起身捏咒施法。
她不是拖沓的性子,有何疑问,她会即刻解决,不留祸根。
“先行告辞。”
空气中弥漫着淡蓝色光尘,一颗雪花打着旋落入茶盏,漾起一圈圈水波。良久,颜爵轻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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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尊眼前毫无征兆地浮现淡蓝色灵力,他太阳穴突了突,心脏狂跳起来。
什么时候来不好,偏偏在他抽取光仙力时候来。
他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大约是久违的慌乱与紧张,怕被撞破什么似的,即使他并未做出违抗她的事,然而榨取其他仙子的力量,何尝不是一种对她的背叛?
毕竟,他是实际意义上冰公主的私有啊。
他反应快速地挥手,在那抹雪色身影浮现之前将白光莹传送至二楼拐角的一个杂间里。
几个呼吸间做完这一切,他薄唇微松,向后退了步,手掌按在琴键上,发出低沉交错的音声。
卑劣吗?
可为了力量,做什么不行?
冰雪晶尘里,冰公主清冷淡漠的面容逐渐清晰。
方落地,就见庞尊靠着管风琴,宽大的手掌压住几个琴键,胸腔微微起伏。
她微讶地抬了抬眸,但很快又漠然移开目光,侧身寻了他专属的宝座坐下。
她以为庞尊会在打坐修炼。
庞尊缓了神,直起身,长靴缓步踏着矮阶,也不在意她自然而然霸占他宝座的行为,自顾往下走,扯开长桌边的扶手椅。
——他此刻还是个心底发虚的状态,对此当然不会有任何怨言。
不过,就算不存在光仙子这一档子事,冰公主要坐,他也绝不会拦着的。
顶多不痛不痒地呛声两句。
只是他还未落座,就被冰公主抬手制止了。
“等等。”
“?”
冰公主抬起一条腿,慢条斯理地交叠起来,裙裾轻曳,朝他勾了勾手。
“过来。”
时隔多日,庞尊见着她总有恍若隔世的感觉。他松开扶手,一言不发地朝她走去。
踏上一层层矮阶,穹顶摇曳的水晶灯投下斑驳波影。他微微仰面望向越走越近的冰公主,她微垂额,面色被阴影隐匿,面无表情,眼神没什么波澜,让人看不懂她的思绪。
还剩最后两道台阶时,他将将要使力踏步,却被她阻碍。
冰公主居高临下,手支侧颚,垂眸俯视他,一只水晶鞋尖踩压住他紧实的腰腹。
“站住。”
庞尊微怔,视线落在她纤细的足踝上,冰冷的高跟鞋底抵住腰腹,隔着单薄衣料,传来一阵诡异的酥麻感。
他喉头一紧,一时间不知该不该生气,好半晌才挑挑眉,看向冰公主道:
“你什么意思?”
冰公主无声淡笑,蓝眸暗潮汹涌。
“庞尊……”
“你的仙力增长速度,似乎快得有些过分?”
她语调随意慵懒,似乎只是随口一提,却令庞尊心惊肉跳。
她故作苦恼,眸光若有若无地扫过二楼阴暗的拐角,又慢悠悠落回他脸上。
“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庞尊喉结微滚。
她又让他想起那个墨袍神秘人了。
自居高位,冷傲又游刃有余。
令人憎恨不已的高傲。
让人忍不住地想……将其一把扯下云端。
他确也这么做了。下颚线紧绷,修长的手指握住她的足踝,拇指捏着踝骨。目光一寸一寸,顺着白皙足踝向上,撞入她的眼帘,眼神幽深如墨。
“那你呢?”
感受到踝上灼热的温度,她蹙了蹙眉,有些不满,但还是没挣扎。
“哦?我怎么了?”
庞尊手指逐渐收紧,她肌肤盈润如玉,一捏便留了红痕。足踝骨瘦,仿佛略一使力,就能轻而易举地折断了。
“难道你就没有事情瞒着我吗?”
冰公主轻敲扶手的指尖一顿,微微眯眼,脑海闪过零碎的画面。
“你指什么?”
庞尊嗤笑一声,捏着她的脚腕移开。冰公主顺势收腿,不明所以地并拢起双腿,蹙眉看他,满脸戒备。
他眼眸深邃而锐利,长腿一迈,一步跨了两个矮阶。上前几步,一条腿顶开她的膝盖,挤进她双腿间。
重金属朋克风长靴与优雅端庄的水晶高跟鞋交错。
冰公主一愣,没明白他的行为逻辑,正要寒声斥责,左手就被他强势地拉住,十指交扣,随后便被从宝座中扯了起来,一个踉跄就跌进他胸膛。
“你胆敢……!”
庞尊手臂环过她的后腰,收紧拢在怀里,另只手掌贴着她的后背,沿着脊柱一路向上摩挲。
“你真的不知道么?”
他俯身,缓缓将头埋入她的颈窝,鼻尖蹭过侧颈,灼热的吐息喷洒,带起一阵颤意。
冰公主眸色冷厉,蹙着眉被迫仰头,优美的脖颈线条随她动作而显露。
庞尊一把扣住她正欲施法的手腕,雪色仙力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暗紫色强电流。
他闭眼喟叹一声,嘴唇贴着她细腻的肌肤轻擦,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嗓音喑哑,声音极低,浸着丝丝散漫和戏谑。末位字音咬得极重,透露浓厚的讽刺意味。
“男人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