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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厌我吧,将我踩在脚下。
请给我狂喜吧,不要惺惺作态。
缠绕我,裹挟我,像蛇一样。
越收越紧,直至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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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际的呼吸错乱而压抑,谁也不想显露半分狼狈。
冰公主手腕被攥得生疼,她使力一扭,却没挣脱。
“庞尊!”
在她不善的眼神中,庞尊松了手,缓缓直起身,偏眸看向她垂在胸口的长发。
指尖勾过一绺银发,轻轻捻开,几段深紫色发丝显眼至极。
像一滴墨珠晕入净水,一束白茉莉溅上肮脏的泥点。
至少在他看来。
他总是这样偏激,胸腔烧起一炉火就不可收拾,任其越发地旺。
他抬眼看看她,视线又落回发丝,扯扯唇角,喉间腾地溢出冷笑。
看来她也好不到哪里去啊。
“你真虚伪。”
指腹渐紧,他狠掐那段和着细软紫发的银丝。
虚伪?
冰公主隐忍不发,就是为了听听庞尊能说出个什么来。
拉扯半天,原来只是一个颜爵的事。
还真以为他知道什么了。
她掌心按上他胸膛,以冰雪之力震开他。
庞尊不防,猝然后退,掌间细碎的紫黑色发丝随之晃晃悠悠落在她足边,末端泛着雷电的焦痕。
她的事,由不得任何人指手画脚。
更别说庞尊了。
合格的犬类不该诘责主人的不忠,否则嘉奖的项圈将成为上吊的艰绳。
“倏——”
冰霜瞬发,从下至上将庞尊寸寸裹挟,雷霆轩顷刻成了极寒空间。
“你越界了。”
冰公主坐回雷霆宝座,重金属与冰雪碰撞出意外和谐的调性。
雷霆轩此刻起便是她的主场,或者说,她可以将一切变为自身主场。
她冷眼睨他,不太高兴。
“庞尊,你没资格过问。”
庞尊未来得及发一言就被禁锢冰中,只能微颤瞳眸与她对视。
破碎的琉璃光色掠过她的面容,忽明忽暗,闪烁不定。
一半浴于神圣柔软的面颊,另一半割裂生长成魅艳的鬼。
“是我予你恩赐,救你水火。”
“除了服从,你不需要考虑第二件事。”
寒气加重,浸漫他的五脏六腑。
方才还交颈缠绵的二人转眼敌视,横亘一道冰冷而决绝的界限。
“听懂了吗?”
她并非征求他的意见。
这是通知。
细胞哭叫着,
窗外的雷鸣,也愈发响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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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公主走得干脆。
即使身后传来巨大的雷电轰鸣、灯盏爆裂,也没让她回头。
这一次,庞尊没有诡辩的机会。
小惩大诫,他得学会顺从。
庞尊尝试引雷破冰不成,只能憋闷地束于寒冰里。
落地钟的走针嘀嗒嘀嗒。
他细数着逝去的一分一秒,细数炼狱之音,痛苦之火。
而白光莹响应契约主的命令,从暗处走出,温暖的光芒试图融化坚冰。
冰块边缘泛着薄薄的水光,但距离融化还有太远。
这一晃就是五个仙境日,风平浪静。
灵犀阁例会,冰公主偶听仙友打趣,“那雷电仙子好些日子没兴风作浪,真是稀奇。”
这一提,她脑海中原已对庞尊破碎模糊的印象拨开云雾,自晦暗的记忆宫殿角落中重见光明,逐渐明晰、连结。
形色众人往来谈笑,唯独她的步子慢了下来。
是啊,“兴风作浪”。
一个不知疲倦的,暴戾恣睢到极致的人。
冰公主向来不理尘事,只安然坐守自己的一方天地。因此,受邀加入灵犀阁前,她并不认识什么庞尊。
可才短短几天,庞尊的“赫赫威名”就进了她的耳朵里。
多可恶的人。害得那仙湖边的草精灵瑟然探看,或风或云都吹得轻缓小心,仙子们交头接耳追问他的去向,只怕下一秒眼前劈下一道煞冷的雷。
所有人都要听见雷霆的震撼,所有人都要看见闪电的疯狂。
这样的人,竟有一日骤然失去声色,像从未踏上这片土地一样,销声匿迹。
没人知道庞尊的去向。
她知道。
唯独她知道。
她的长睫疑虑地颤了两下,晶莹的蓝眸被盖了半分,玉面皮囊下是动荡的灵魂。
真是个惊人的秘密。
——这样可恶的人,竟被她私藏了。
谁会排斥全然支配另一个人呢?他的喜乐忧愁全由自己知晓控制。
冰公主扯了扯兜帽,心脏竟是跳得渐快,渐力了,胸腔隐隐嗡鸣,如同响应地心的震撼。
她感到有趣。
到此,这件事的性质微妙地改变了。
悬崖峭壁之上,雷霆轩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巨大的管风琴无人演奏,却自发响起沉沉音声。
出于某种耐人寻味的原因,她来得勤了。
每当浓云翻涌,灯影闪烁时,一只苍白细瘦的手就会抚过庞尊面颊上的冰层,是安抚抑或警示。
那肌肤较寒冰更剔透,薄薄的皮肉下泛着雾般轮转的青,如溪畅然流淌的红。
指尖长甲钻蓝色的涂料胜似星辰,冰公主敲了敲冰面,嗓音很慢:“嘘,安静。”
庞尊眼周爬上可怖的红血丝,浓郁的暴怒并不为她所见。
她会静坐着凝视他,凝视他精雕的面容、修长的身体,心底随喜慨叹其确为不可多得者。
冰雕是真正的艺术,永恒镌刻下宇宙的灿烂的一瞬。
静止的美丽。
某时心念一动,想起雷霆轩二楼拐角的仙力波动,她亦随手释放仙力排查。然而白光莹是光也是影,在刻意的隐匿下并不容易被发现。
隐匿,也许非白光莹的本意。但可惜的是,在与庞尊的契约状态下,隐匿是她必然的选择。
时间线一拉长,冰公主渐渐遗忘了冰封庞尊的原因,便模糊而潦草地定性为“因为权威被冒犯”。
即使她也不清楚此事如何发展至这般境地,也还是容色疏淡,看着他道:“庞尊,你知道错了吗?”
错了?错什么呢……
她无聊地敲着长桌,微抬起下巴看向长阶上冰封的他。
连她都不知道了。
庞尊的心脏几乎要从胸腔中跃出,一个简单的、张口说话的动作,是难言的奢望。
“向我认错,我就放你出来。”
他无法作答,她知道。
她是故意的,他知道。
多日下来,冰公主冷漠的眼神一点点融化,他隐约明了。
生不如死的局面是她欣悦的游戏。
想来也好笑,她拥有最圣洁出尘的外表,却作悖神之举。
庞尊面色苍白,眸光却一点点变得猩红,仿佛浑身血液逆流聚焦于瞳孔。
在他可怖的目光下,冰公主慵慢地打了个哈欠,缓缓扶椅站起。
“怎么不说话?”
他怒意暴涨,强烈的心念穿越冰层,直抵她的心脏。
“错的是你!”
冰公主脸上闪过一瞬间的空白,胸口被他的心力一震,以至于踏着高跟簸了半步。
这是多么深的恨与怒,才能突破她的魔法力场?
她有些困惑,抬手抚了抚胸口。
她……错了?
仔细回想,把他冻在冰里有多久了呢?
人胜在鲜活,仙子亦是。
“鲜活”不仅体现在肢体的舒展,还体现在思绪的灵敏。
冻结带来永恒,却也令庞尊失去这种鲜活,凝成一具精致的躯壳。
太久了,他在冰里已经太久了。
久到仙境再无其踪迹,焦土生花,荒原点翠,千里木灵纷纷现出真身来修炼,风推云自由地舞。
因为它们失去一个会掠夺力量的威胁者。
思及此,冰公主握拳于胸口的手松开,心绪骤然疏通。
她的理智渐渐回笼,心清目明,恢复神采。
那……难道不好吗?
她囚禁庞尊,是救了仙境啊。
是代表着绝对的正义与光明,对掠夺者降下惩戒啊。
任何被雷霆阴影笼罩的生灵不必再争夺、竞技、刀光剑影,不必惶惶终日,乾乾翼翼。她将带来安逸,带来没有庞尊的、以糖果织就的温柔乡。
是庞尊制造了恐慌与动荡。
是庞尊。
只是牺牲他一个而已。
一道雷霆悚然划破天际,惨白的光一瞬侵入雷霆轩又消弭。
晦暗之中,冰公主那双美丽的眼睛泛着淡淡的蓝光。它们一点点抬起,干净圣洁到令人看一眼,便惭愧躲闪。
不过,雪眸下掩藏的却是一颗森然混乱的心。
冰公主周身萦绕纯净的冰雪之力,看上去就像慈悲的神明。
可她到底是贪吃人心的恶鬼。
“错的是你。”她平静道。
不见天日的禁锢中,庞尊颓败又躁动,在霜雪满覆里偏离轨道。
一步一步,跌入深渊。
他一定会将她撕碎。
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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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澜不惊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
意外陡生,变故发生在水清漓身上。
这是一个与往常数日毫无差别的午夜,冰公主手支下颚侧坐。
她正抬着另一只手,指尖慢悠悠地挑弄气流中浮沉的小雪花,姿态闲适。
“庞尊——”
一道清润如水的嗓音在雷霆轩上方响起。
冰公主动作一顿,眉心随之蹙起。
没人比她更熟悉这道声音了。
一颗泪状水滴落在长桌上,有规律地一闪、一闪……清透的表面折射浅蓝色微光。
这是她哥哥水王子的意识投射。
哥哥可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这可谓一个惊悚的突发事件,她很难理清哥哥与庞尊的交集从何而来,留给她的考虑时间不多了。
眼下第一要务,是……
她的目光转向冰里的庞尊,庞尊也在看着她,即使早在累日冰封中虚弱到极致,他眼里的讽意也不减半分,仿佛在说:
“冰公主,你也会怕吗?”
她没有理会他的讽刺,或者说烦躁得不愿去理会。
禁锢与解封一样轻易,只在她的一念间。
在她抬手的瞬间,禁锢他的冰霜散开,冰晶融化。水流浸漫衣料,在庞尊胸膛留下大片的水渍。
他冻结数日,皮肤褪去一切血色,成了静默的冷瓷。白得透明,和她一样。
庞尊无数次幻想的解封没有任何预兆,就和他被冰封那刻一样。
第一件事本该是千百倍地向她讨回,然而他却只能脱力地后跌几步,跌下台阶,搀着桌沿以站稳。
他只能微俯下首,张着唇吸着湿冷的气。喉管久旱逢甘霖,干硬的泥野就此破出沟壑,被突兀出现的生机强制盈满。
冰公主居高临下,将他的狼狈尽数收入眼中,毫不动摇的神色与壁画神像重合。
崇高的冬神啊,赐他恩泽。
悲悯的冬神啊,为何降下苦痛?
他领口裸露的锁骨铺了淋漓水光,一颗颗水珠依偎在他颈窝里,又随着他的动作不安地滑动。
或有几粒圆润的玉珠纷纷滚落,砸在金属地面炸开水花,最后成为卧伏的水滩。
他垂眼凝视那滩小小的洼,透亮的水面映射琳琅的色。他从中看见自己的眼睛,疲倦,又闪烁不甘的暗红光泽;疯狂,游走于崩溃的临界。
水面反出破碎的蓝光,过分刺眼,他不由得眯起眼睛。
他的面容由此更加深邃。
他看见,水面映照出冰公主施法的模糊身影。
庞尊皱了皱眼,松唇低唤:
“冰……”
眼睫一颤,细小的水珠从他睫尾落下,顺着脸颊下滑。他没再往下说。
嗓子是哑的,喉骨也发痛,扯着筋脉一阵阵地疼。
魔法晶尘浮动。冰公主只睨他一眼,便消失在了原地。
和冰封的那天一样,她走得干脆,不作留恋。
只是周围的冰雪魔法力场,证明她并未完全离开。
她将看着一切,掌控一切的发生。
长桌上方的传讯水滴亮色扩大,庞尊踏上久违的矮阶,最终卸力地颓靠座椅,整个人没入她留下的冰雾里。
水清漓的影像在空中渐渐浮现,与此同时,冰公主的声音在庞尊耳畔响起,伴随呼啸往来的风。
一如既往的冷淡,又暗含警告。
“我想你清楚,什么不该说。”
喉结僵了霎,他好久才扯起唇角,音色沙哑。
“当然……清楚。”
她淡淡嗯了声,几乎听不见,空灵的尾音随风散去。
庞尊的笑容敛下来,后槽牙恨恨地碾了碾。
她这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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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面容清隽,自薄雾缭绕而出。浪纹衣段在他身后浮动如水。
庞尊斜他一眼,随手把湿发抓至脑后,露出凌厉的眉眼。
来人正是水清漓,大名鼎鼎的“水王子”,自灵犀阁成立便位列其中。
庞尊无声嗤笑,薄唇不屑地掀起一个微小弧度。
既然是冰公主一脉相生的亲哥哥,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怒火当头,他可无心奉承。
“哟,大人物。”
即使嗓音透着股虚弱,也还是跟个犟种一样,死不饶人。
水清漓显然不悦于他的态度,一点点拢起眉。但他不是意气用事的人,也不喜多费口舌,于是开门见山道:
“方才的仙力波动是因为你?”
庞尊的手缓缓停在颅顶,银灰色发丝从他的指间溢出。
该说不愧是兄妹吗?
冷淡,高傲,自上而下的俯视感……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都一样的可恶。
令人恼火。
庞尊收回手,低头慢悠悠转起了金属尾戒,一副没空理他的样子。
“水王子,你管得也太宽了。”
——“我代表灵犀阁……”
“别拿灵犀阁说事。”
“更何况我一个小仙子,哪有那等力量,影响得到您啊?”
阴阳怪气。
水清漓的眉头就没松开过。
“你的力量已经扰乱了我的静水湖。”
庞尊闻言头也不抬地嗯嗯几声,敷衍至极。
水清漓不明白他对自己何来这么大敌意,更是想不通他怎敢这般态度。他凝息回神,恢复平静的神情,不再虚与委蛇,半晌才道:
“是啊,小仙子。”
“我倒是好奇,你一个新生小仙,何来这等仙力。还是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水清漓没那么正义,所谓“维护天秤平衡”的陈词滥调只是借口罢了。他不是多管闲事的人,他来自然有必须来的个人理由。
“一言以蔽之。你的力量里,怎么会有妹妹的气息?”
庞尊玩戒指的手在他最后一个字音敲下时便顿住了,指尖无意识颤动两下,苍白皮肤还残留着冰雪的温度。
雷霆轩涌动的气流突兀地凝滞了一刹,在水清漓几句话之间变得愈发寒凉入骨。
冰公主生气了。
铛——
庞尊指间的尾戒砸落地面,一声一声的在他的耳膜上敲打。它轻微弹动着滚下台阶,转了几圈后沉寂下来。
一息之间,庞尊脊背冰寒,熟悉的凉气钻进衣襟,像是幽怨的鬼魅贴耳轻语:
“我不是警告过你,谨言慎行吗?”
气到极致原来真的会笑出来,庞尊耳边发嗡,喉咙跟堵什么似的说不出话,好久才挑起眉,重重地哼笑一声,随后毫不犹豫地聚起雷电之力轰向自己的胸膛,与寒气作对抗。
“你疯了吧!又不是我告诉他的。”
“别妄想让我再回你那冰牢!”
无形的结界翻涌,薄薄的雾气隔在庞尊与水清漓之间。由着此雾,水清漓没感受到半分寒气,庞尊的声音也传不进他的耳朵,随之变得模糊不清。
于是他便不明所以地看着庞尊突然暴涨仙力,开始自虐。
莫名其妙,不明觉厉。
庞尊的目光忽地恶狠狠剜向水清漓。恨屋及屋啊,他越是在冰公主这里受挫,就越是觉得水清漓也可恨。
几乎是疯了。天穹之下,浓云疯长,狂风大作,雷震不绝于耳。
他抽出另一只手,雷电之力轰向长桌,竟把传讯水滴生生蒸发,以其为中心的棕木桌面留下可怖的焦痕。
“庞尊,你——”
水清漓的影像闪烁几下便爆炸开来,四散出水色灵力,消逝在空中。
庞尊总算舒畅些,吐出一口浊气,收回视线专心对抗寒气。
他凭借体内的冰雪之力,感应冰公主的所在。来去呼涌的空气中,他笃定地抬手一抓,便稳稳扣住了冰公主的手腕。
无边朦胧里显露出冰公主的实体,庞尊扭转手腕一拽,竟把她从雾团里凭空扯出来了。
庞尊手背青筋都暴起,攥着她手腕的力道和他的恨意一样深切,似乎恨到要生生掐断。
“冰公主,我抓住你了。”
冰公主的手腕看上去纤细脆弱,此刻被庞尊紧扣。
庞尊低下头凑近她,紧紧盯着她冷漠的眼睛。
“囚禁我那么久,你是高兴了。”
“也该轮到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