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辗转数日我终于到了柏林，科赫先生的实验室并不难找，车夫认识名片上的卫生所，他直接把我送到了。这一路除了旅行的疲惫没出什么岔子，科赫先生给我安排了住处，一切妥当后，我立即给父亲母亲和卢基诺写了信告知情况，虽然我不确定卢基诺会怎么想，但我不想让他担心，另外我还有许多思念要向他倾诉，那些不能当面说的话我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告诉他。

科赫先生有许多好点子，细菌会在培养液中游走，所以我们很难在培养液中分离出纯种细菌，只有用固体培养基才可以。他给肉汤培养基加入了琼脂，这样就有了固体培养基。接种菌液后，我们等它们生长了一段时间，上面长了几种不同的菌落，接下来就是把它们一一分离出来，用小动物逐个验证，时间会告诉我们谁是真正的致病菌，科赫先生已经在研究该给它起什么名字了。

科赫先生给我放了几天假，好让我有空在柏林附近转转，我来这儿这么久确实没有正式地游玩过，他还贴心的给我安排了导游——他的妻子。

我和科赫太太并排躺在草坪上，不知什么原因她需要离开一会儿。太阳快落山了，我的眼睛适应了灰蓝色的天空，泥土的芳香包围了我，刹那间我的周围开满了粉色和紫色的桔梗花，它们没过我的身体，我摇摆双手，只想轻扫花朵，让胳膊沾上草叶的气息，却不想右手无意间触碰到一个温热的身体，它的主人平躺在花田中央，双手交叠托着头部，白色衬衫少扣了最上面的两颗扣子，胸膛、锁骨印入眼帘，他微阖双目，神色怡然。卢基诺怎么能出现在这里呢？我一定是在做梦。我知道如果他睁开眼睛我一定会迷失在他璀璨的银河里，我不敢打扰他，即使在梦里他也是完美无瑕，我轻轻挪到他旁边重新躺下，小心翼翼地嗅着我梦寐不忘的味道，我是在做梦，但我还是想办法让自己闻到了。事发突然，我还没来得及吸吮他的美好，他的皮肤蓦地溃烂，一层接着一层剥落，速度之快，现象可怖，他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痛苦地望着我，可我动弹不得，只能看着他一点点化作泥土，桔梗从他躺过的地方冒出了头，他消失了。科赫太太叫醒了我，所幸那只是梦，这种离谱诡异的事是不可能发生的，但我出了一身冷汗，心口亦隐隐作痛。

三个月，每个月一封信，我给卢基诺总共寄了三封。他没有给我回信，也许是他不知道该和我说什么，只要他不拒绝，我可以一直做主动的一方。

今天邮差来了，有两封我的信，除我父母之外还有人给我写了信。来自波罗派大学的信封迷惑了我，我还以为是卢基诺终于开窍了，他敷衍的回应对我来说都弥足珍贵，可笔迹不属于他，寄信人是汤普森先生。

我不明白汤普森先生为何突然“造访”，我读了他的信，信里的内容让我坐卧不安，我的脑子很混乱，耳朵里尖锐高频的声音让我头晕目眩，信纸上的句子打乱又重组，我几乎无法持续阅读，但我抓住了重点——卢基诺失踪了。

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没有人找得到他。

一个成年男人，他可以去任何地方，我当然也可以，但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到他了。在铃兰中学、在卡佩庄园，我知道他就在波罗派大学，我去那里就能找到他，但他从波罗派大学、他的实验室、他的房间消失了，我还能去哪儿呢？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他，他为我亲手建造了乐园又毫不留情地摧毁了，他没有留下一点儿讯息，他就此蒸发了，我最珍惜的那些日子好像只是南柯一梦，他悄悄的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

他发生了什么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只要没有发现他的尸体我就心满意足了。谁能想到码头上的背影会是我们的最后一面，我的光消失了，我只能独自面对无尽的黑暗。

他会不会记得我？他会不会想念我？他为什么不能带我一起走呢？

我像正常人一样继续生活，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养细菌、从患病动物身上提取细菌、验证它们是同一种细菌，科赫先生给它们取名结核杆菌，他培养的结核菌素能治疗结核病，他发表了报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我完成了论文，顺利毕业，评上了优秀毕业生，可是你不在，这有什么意义呢？结核杆菌的发现为我们赢得了生物学奖，全欧洲的科学家都出席了颁奖典礼，我作为科赫先生团队的一员也登上了领奖台，台下汤普森先生身边坐着陌生人，你还在的话，坐着的人一定是你吧，可是你不在，这有什么意义呢？韦廷家办了愚蠢的订婚宴，晚上的花园里，我推了唐纳德，那个老不死的醉酒臭男人，我发誓我只是为了自保，谁知道他这么不禁磕碰，头撞到台阶就死了，理想太容易实现了，我和亚历山大的婚事黄了，我也获得了拿巴卡扎女子监狱三年的居住权，我们能兑现承诺了，可是你不在，这有什么意义呢？

我父母死了，就在我入狱不到一年，他们染了鼠疫，瘟疫传播很快，卡佩庄园所有人都死了，为了阻断病毒传播，女王任火烧了我家三天，我在报纸上看到的。艾玛姐姐和小福都死了，所有从我生命里离开的人我都没有机会跟他们告别，这是对我的惩罚吗？惩罚我什么呢？是我对卢基诺太过头了吗？过头到我可以忽视一切，对父母的死也麻木吗？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有一位女囚在故事会上讲了她家乡的传说，一盏能许三个愿望的神灯，如果是我我肯定会许愿让我许无数个愿望，她笑着说这不作数，我思索了一会儿，那我只有这三个请求。

传说神灯能许三个愿望，如果我有神灯，我愿家人平安，我愿世界没有病痛，自私、贪婪、卑劣如我，我想再看他一眼，哪怕只是梦境浮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