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叫什么事?一个曾决然斩断所以血缘的人,生平第一次想家了。阿妈和阿爸不知道怎么样了,当年我赌气似的离开待了十六年的家乡,缓慢也坚定地迈出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步,只身一人来到德意志联邦,不久后遇到了我的现任上司科尔图斯……也许过了今夜,我该对他换个称呼。想起那时候还真是大胆,明明我对这陌生国度仅有的印象,只是镇上唯一一位日耳曼人守着的小教堂。
糊糊涂涂中我度过了青涩的年少,现在是1929年,我也已经二十二岁了,马上就会成为科尔图斯的妻子,等安定下来,和他一起回家看看吧,我好想家。
婚礼很盛大,我搬进了我们的新家。
很顺利的开始,但那时的我还沉浸在欣喜中,丝毫没注意到佣人们的神情和科尔图斯的怪异——直到数年后,我找到了一个地下室,一个干燥昏暗的地下室,摆着零星几台迪霍玛达穿孔卡片机。
纤尘不染,还是崭新的。
我最初是干统计的,这几台机器对我太过熟悉,几乎是看到的那一刻,我的心脏突然开始猛烈撞击,电光火石之间,一个想法疯了一般在脑子里炸开,我难以置信,低头凝视手中脆生生的报纸的一角。
大萧条里连年资金稳定屹立不倒的百老汇商业机器公司,开始时默默无闻到后来转型半年平步青云,竞争对手连连崩溃。
我不信这美梦。
我忘了是怎么走出去了,只记得直到那天晚餐我都心不在焉。科尔图斯,我的上司兼丈夫,早早地抱起我走向卧室,无视佣人们的视线,偏头吻在我的眼角。他在笨拙地安抚我,我就安静看看他怜爱的目光,被他温暖的怀抱抚慰,紧绷了一天的神经一下子松懈下来,我想哭了。
结婚后他一直对我很好,也从没有出格的举止和言论。他会仔细记下我喜欢的菜式,在某天亲自下厨讨我欢心,尽管家里并不缺好厨师;也会在我因月事疼痛难忍时伴我左右,笨拙的安抚我,焦急请来诊金不菲的医生为我补身子;每个晨间都会有早安吻,每个夜晚都会有一杯温的蜂蜜牛奶。我偶尔的胡闹总是被他纵容,他已经完全深入我心了,我缺不甚了解他,亦不明白他在想什么……我爱上了一个幽灵。
我想探究他……那也可以试着剥开绿叶,看看掩映在秘境里的花园吗?
“我不小心进了地下室……只是用来清点政府的货物的,对不对?”
他怔住了,抱着我的手下意识抓紧,眼神开始躲闪,终是懊恼地撇开头。
我被轻轻放在床上。
“我会告诉你的……我今晚去书房……晚安,我的小天使。”
他逃也似的离开房间,消失了。
我看过账目,知道公司和政府一直有大额的资金往来,我也深谙世事,知道那个饱受歧视的民族多少人死于非命,更清楚不过,迪霍玛达穿孔卡片机,从不是单纯用以统计货物。
都是自欺欺人罢了。我躺倒在床上,枕头湿了一片,额头不知不觉岑出冷汗,小腹传来阵阵绞痛,我慢慢抚摸肚子,努力想让孩子安静下来。
我的人生已经不重要了,可我还未出世的孩子怎么办?我深深担忧,在阵痛中虚脱,昏昏沉沉睡过去。
此时窗外风雨大作,房间里摇曳的烛火刺入黑夜,隔着一扇窗,没给任何人带来温暖,却像是禁果给予亚当夏娃那样的诱惑一般,趋势着人不断深入,但终究长夜漫漫,无论是怎样的事物,皆被夜色翻涌,吞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