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忙逃离政府大楼,梁冀长出了一口气,赶快掏出纸巾来擦拭着手上的唾液与血迹。
“我靠,你这,唉。能理解,但是这样不是打草惊蛇了吗?”他想指责几句,却又觉得二人关系没那么熟,只好摇了摇头,毕竟交浅而言深算是大忌。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当时只觉得怒气直冲,没过脑子的就动起来了,我知道这不是连累你的理由,抱歉,都怪我,呜……”秦会长抿了抿嘴,最后还是绷不住了。
见秦横波哭的梨花带雨,梁冀也不说什么,叹了口气。到底都还是孩子,在自控能力上力有不逮。
他用力的深呼吸着,感受着自己急促的心跳。
克制,克制,刚刚面对仇人尚且能够忍气吞声,不争一时之雄,现在还不能好好解决队友的矛盾吗?
“没事的,你这样做应该有原因,以后解释一下。咱们准备去车站吧,没时间帮你逛街买东西了,抱歉。”梁冀在路边的长椅上靠着,一手放在脸上遮阳,他也需要恢复一下体力。
穗市经济发达,大道的基础建设完备,路旁就有直饮水机,这对于嗓子要冒烟的两个人,真是福音。
横波双手背在身后,脸上还带着泪痕,小声嘟囔:“确实是有原因啦,可是……”
梁冀苦恼的抓了抓头发:“你别这样,我平生第二不擅长的事情就是安慰女生。”
“那最不擅长的呢?"横波被勾起了兴趣。
“安慰正在哭的女生。”染冀吐吐舌头,开了个玩笑,表示自己确实没再生气了。
在火车站的医务室,简单的给手消了个毒后,一行人顺利的上车检票,返回苔城南站。
分别前,秦横波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小声道:“阿冀,回家看看Q。”
梁冀不明所以,还是点了点头。
回去点开消息,最顶上的新消息果然是"顾卿":出来喝一杯?把今天的事给你讲讲,我心里挺多事。
梁冀捏着下巴思考,果然,今天她的行为很反常啊。不仅濒临失控,还大半夜的喊一个男生出来。
话虽如此,还是飞快的回复到:行。不过这个点奶茶店基本都关门了,找咖啡厅?
“不了。中山路对面不是有家日式酒吧,可以顺便点些烤串,我已经出发了,马上到,你快点来吧。”
梁冀更加满脸黑线了,夤夜时分,孤男寡女,还是酒吧,这真的没问题吗?
"但是我不去,她一个人喝闷酒才更危险吧。"想到这,本质上性格挺温和梁冀只好换身黑衣服,梳了个尽量显得成熟的发型,往口袋里揣了包老爸的醒酒茶,匆匆出了门。
与穗市夜市灯火通明,仿若不夜天城一般的景色不同。苔城夜晚都很安静,到了凌晨时,就连暴走族的鬼火少年也少了很多。
“简斋日式酒吧,就是这吧。”走进一家并不起眼的小店,里面的氛围倒还好,客人们稀疏,几乎都是三三两两坐成一桌,三杯两盏寒酒,配上精致的几碟小菜。
横波慢条斯理的吃着一串烤蘑菇,她两颊微红,桌上瓶装的日式清酒,已经开了封。
“先说好,我酒量酒品都很差,最常喝的是米酒,一般用汤圆或鸡蛋来下酒。”梁冀苦笑一声,他虽然不是传统意义上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可从不抽烟,喝酒也只限于甜酒蛋或甜酒汤圆。
秦横波放下蘑菇,绽放开笑容,白皙的肌肤配上苹果般红扑扑的面颊。笑得仿佛千树万树梨花开,却又点上一抹嫣红的胭脂。
所谓人面桃花相映红,也莫过如此。
“你还真不擅长拒绝人,居然这么快就来了。我是想说说今天下午的事,不过舟车劳顿辛苦先补个血,来,请用。”她递过条焦黄的盐烤秋刀鱼。
一手接过,梁冀确实腹中空空如也,埋头便吃了起来,同时,眼睛望着对方,等待下文。
“之前之所以控制不住,主要是当时热血上头,觉得那么多官员,肯定有人会为我们伸张正义。”横波用纸巾擦了擦嘴,自嘲一笑“还有就是,我能继续调查的时间不多了,因此,想尽快有些建树。”
“什么意思?”梁冀放下鱼骨,皱眉问道。
秦会长面色无奈,翻了个白眼:“不都是拜你所赐。令尊太能折腾了,打探到我们的事后,居然专门跟我母亲见面长谈,防止你‘带坏’我。而我母亲呢,有些神经质,算是家族遗传吧。她上纲上线,打算再听到任何风声,就把我送到外省的‘嵩山武院’进行军事化管理,来矫正行为,简直有病。”
“竟有此事!我爸的行为简直闻所未闻啊。”梁冀大惊失色,甚至有些词不达意:“还有那个嵩山武院,只是因为这点小事,哪能去得!那儿爆出来的丑闻很多,简直就是豫章书院的翻版。如果是真的,你父亲不阻止吗?”
秦横波沉默少许,又倒上一杯清酒,一口饮完后才继续:“我是单亲家庭。老妈是搞艺术的,却认为只有学习才是唯一的出路。她对我现在参加的社团活动不屑一顾,倒不如说认为就是这些影响了学习,在她眼里我就是问题儿童。”
梁冀不愿对别人的家长里短评头论足,只好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这些事情真的应该说给我听吗?他有些担忧,秦会长长相甜美可人,家境条件也算优渥,堪称不少同学的梦中情人,结果背地里也有各种各样的苦衷啊。
果然,你羡慕的人,也许背地里也在羡慕他人。
见眼前的男生不答话,秦横波却没觉得尴尬,只是小口抿着酒,一边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我性子其实挺倔的,有些认死理,所以不愿意和她妥协。同时我也不可能放弃继续调查,就算真的被送进去也在所不惜。竺子她,真的是我最好的朋友。”
“冒昧问一下,为什么愿意做到这一步?”梁冀有些动容。
也许是酒意上涌,横波抬头望着天花板,眼神迷离,声音有些空灵:“这个啊。去年刚上高中的时候,可能我本身就比较惹眼,加上性格又喜闹,自然就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来自不同班级的女生,一起针对。背后传谣,当面辱骂,集体孤立,都只是小手段。而我也不怕她们,带着一堆小团体去针锋相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后来啊,某次放学运气不好,挨六七人在巷子里堵了,本来也没多大事,无非是逼我道个歉。可当时心里不爽,我就直接骂回去了,这张破嘴又损的很,理所当然就换到了耳光。”
梁冀很不舒服。水高确实是这样的,人前为了摆出好学校的姿态,同学们彼此之间相敬如宾,背后积累下的矛盾,爆发出来的时候就是期凌,想到这里,他也倒了杯酒。
“但是,当那几个女生开始扯衣服的时候,我心里就怕了,只好求饶。人家不听啊,笑得更欢了。后来的事情你应该也猜得到,和我素不相识的竺昭恰好路过此地,斥责几句无果后,她便和那群人扭打起来。因为她作为大学霸的名声,那群人也知道老师会偏向谁,只能揍了几下就赶紧离开。”
她确实很有演绎的天赋,三言两语就把整个场景绘声绘色的描绘出来,说到动情处,泪汪汪的两眼把共情的氛围达到了顶峰。
“当时我的朋友们,没人帮我,这时挺身而出的家伙,自然形象格外光辉伟岸。人生在世,最怕的就是有恩难报,如果她还活着,朋友之间无所谓恩恵,可现在不同。我大概就这样吧,轮到你了,你做的也不少,是因为你喜欢竺子?”
梁冀尝试着喝了点清酒,只是浅浅一嘬,就感觉口齿发麻,咽下去时喉咙有种火烧的感觉,仿佛吞了一块烧红的炭:“嗯,之前可以算有感情吧,彼此很了解,关系很复杂,就不赘述。”
“好感?我倒想问问,对你个人而言,感情究竟是什么?”
这问题就显得偏向哲理和概念化了,并没有什么正确答,梁冀却不打算敷衍了事,思量良久。
“是陪伴。我个人是不相信所谓一见钟情之说,交友也好,恋爱也罢,说到底是在长期的相处后,摸清彼此的三观。一言蔽之,就是聊不聊的来而已。如果聊得来,又相处了很久,判断对方可以信任,自然便产生了依赖和情感。”
秦横波笑了笑,似乎来了兴趣“照这个说法,你应该是挺害怕孤独的,小时候的经历比较缺爱?但完全看不出来啊。”
这话就毫不客气了,显得凌厉而咄咄逼人。
“算是吧。”梁冀很少和人这样谈心,所以并不抗拒,他又喝了一口酒,感觉有些眼冒金星:“人都会缺乏安全感,尤其是我这种被父母放养的。但我向来不承认,因为死要面子。从来都有穷养儿的说法,但我家里认为,只要给我最好的条件和教育,便能成才。在这种情况下长大,我都觉得我很矛盾,一方面,在应试体制下,学习算是成功的,得益于天赋和习惯。另一方面,在三观问题上,我受到的教育几乎全部来自于正统的图书,而非大人的言传身教,难免刻板。同时,又因为符合所谓的普世价值观‘正道’,便以此自矜。这种情况下,我很想有人能一直在我身边,让我观察,通过对比发现自身的问题。”
秦横波对眼前男生的本性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心里有些说不清的开心,便更进一步笑道:“你确实有自知之明。你所想要的观察之人,应该就是竺昭吧,这动机可不够纯。当然,在和她做朋友的期间,你的行为应该也是无可挑剔,只是心中有种做任务的感觉。而等到她真正离开,你这怕孤独的小孩,反而又觉得空荡荡,耿耿于怀?”
梁冀真的有些震惊了,这家伙在酒酣耳热之际,仍然如此条理清明,自己的心思在对方面前好像无所遁形。
“厉害,在你面前我似乎都没有隐私了。”梁冀哈哈大笑,能有个看懂自己的人,就算无法相互理解,也是幸事。
他大口喝酒,同时将烤串塞入嘴中,真是痛快,当浮一大白!
“是了,还有一点。”秦横波用手撑住有些昏沉沉的头,补充道:“你的价值观来于普世的善恶。所以始终坚信芳草美人之类的好,是占事世大多数的。综上,你这次锲而不舍的想要为竺子昭雪,也是对公理的追求吧。”
“你,简直是,啊,难以形容。”梁冀呢喃道,他有些醉了,清酒的度数并不低,明明头晕眼花,却觉得思路格外畅通,能够从第三者的角度审视自己,就更发觉对方理解的深刻。
难怪像曹植、谢灵运、李白之类的大诗人,都要斗酒诗百篇。
“竺昭已经死了,连同她的回忆、情感、梦想,一起被埋葬在了夏花堆成的坟冢下。可我们还活着,还要为了各种各样复杂细腻却无意义的心思而烦恼,憧憬着不一定存在的远方,继续向前。”
尚余遗业艰难甚,谁与斯人慷慨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