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时分,我听到了门铃的响声。
我想不会是黄莺吧。不过这丫头要来看我,一般都会打电话给我的。难道,今天想给我一个惊喜?
可是我打开门,却傻眼了。
是那个水产小贩,邱雨。
自从那日在菜市场被他的女友羞辱,我像条狗一样仓促逃跑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菜市场,也没有见过他。所幸前几天正好父亲回来了,我也不必为吃饭犯愁。而昨天他又去了深圳,虽然留下了些剩菜,也不过能应付个一天半载。所以,我正在犯愁,不知道明后天,是不是该鼓起勇气去菜市场买菜?那年头,可没有什么外卖之类,要吃饭,还是要乖乖地去买菜做饭,要么就上馆子。
我那时还只是一个无业游民,就靠父亲给的那么些零花钱上馆子,估计也支撑不了几天,再说我也不是那种奢侈的喜欢乱花钱的女孩。想象想去,我真的心烦。“人是铁,饭是钢”,我觉得没有比吃饭这件事更让人心烦的了。一想起那天在菜市场发生的一幕,我更像是几天没有吃饭一般,浑身都打不起力气来了。
而现在,不速之客竟然来了。
他指了指手上的几个马夹袋,说,我带了很多菜,是专程来给你赔不是了。那天,那天让你受委屈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见我不出声,说,你爸妈在家?
我说,家里没人。你可以进来坐坐。刚说完,好像又有点惊魂未消的样子,我说,你女朋友,不会又跟踪你吧?我可不想再惹是生非了。
他慌忙说,她肯定没有跟踪我。我保证。
我说,那你进来吧。不过,我可没有东西招待你。
他说,我是来赔罪的,要什么招待?
他还是穿着那件不变的灰色夹克,牛仔裤。牛仔裤上有些泥浆和污渍。奇怪的是,他即使穿得破破烂烂的,也丝毫不影响他那张漂亮而动人的脸。
他的皮肤那么细腻而苍白,五官依然清秀而生机勃勃,我一看见他那张脸,总怀疑他去做水产小贩,只是上帝给他开的一个玩笑而已。
他说,你爸妈怎么总是不在家?难道,你一个人住?
我说,我爸妈早就离婚了。我爸最近出差,所以不回来。
我轻描淡写地回答道。我也不明白,我为何对一个陌生人,就这样轻易地吐露了关于自己的秘密。
他微微地张大了嘴巴。我不知道,他是因为我的身世,还是因为我无关痛痒的表情。
他说,那天的事,真的对不起。
我说不要提了好不好?我已经忘了。
我的态度有点不太好。
也是的,一提起那天的事情,我的头就要裂开般的疼,脾气也会急躁起来。
他从口袋里拿出两百块钱递给我,说,还你的。
我说不是菜钱吗?
他说菜钱没这么多。再说,你平白无故受了委屈,我怎么还能收你的钱呢。
我说那是两回事儿。菜钱到底多少?
他说我忘了。他见我不收这两百元,就把两张钞票放在了桌子上,并且用桌上的杯子把它们压在了底下。他说,我去厨房给你做饭了。做完饭,我不管你是不是还是生气,我的诚意到了,我也该回去了。
他像是一个熟门熟路的人,拎着马夹袋就进了我家的厨房。原本是赔礼道歉的事儿,在他那里显得是那么的顺理成章,有一种匪夷所思的味道。而我竟然也没有阻止他的行动,默默地看着他,如同那个晚上一样。
他系上围裙,麻利地洗菜,切菜。然后炒菜。脱排油烟机开始嗡嗡作响,在我的耳畔却像是列车的轰鸣声穿越而过。
我突然想起了一部叫做《周渔的火车》的电影。我对剧情很模糊,但惟有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女人永远在列车上,去义无反顾地追随自己的爱人。
《周渔的火车》是影星巩俐主演的。巩俐那张标志性的脸蛋,总会赋予电影崭新的内容。比如忧郁中带着刚强,比如梦幻中带着慵懒与洒脱。
情节便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气质和面容,已经如同一幅意境悠远的水墨画,晕染了脑海里所有的记忆与空间。
而此刻,他在做菜时的专注而优雅的侧影,让我也忽略了其他。
菜很快就上桌了。
他的速度总是惊人。像一个训练有素的厨师。我平时很少下馆子,我对吃也没什么研究,但味道好吃与否,我心里还是有数的。记得他上次做的菜的确美味,每种调料都放得恰到好处。也许和父亲的手艺相比,他还要略胜一筹。而这次看看他的菜,麻婆豆腐,蒜泥西兰花,椒盐排条,清蒸小黄鱼,还有毛蟹炖年糕,还有一道发财银鱼羹。他前前后后也就花了一个多小时,就做出了这么色彩斑斓的一桌子菜,简直像满汉全席般丰盛。
我的食欲顷刻又被唤醒了。
迫不及待地拿了筷子,夹了一口麻婆豆腐,感觉酸甜爽口,而那份微辣就像是锦上添花的一笔,把豆腐的柔嫩融化到了舌尖,久久回味。紧接着,我又舀了一勺银鱼羹,清淡而鲜美的味道直入肺腑。
那浓稠的羹汤中竟还含有银鱼的酥脆,咀嚼之后,和汤汁的香气浑然一体,意犹未尽。
我记得很多年后,有一个风靡大江南北的电视节目,叫《舌尖上的中国》。就是介绍中国的各种琳琅满目的菜系,传播中华美食的精髓。当时,我看着屏幕上花花绿绿的菜肴,也是激动得不行。民以食为天,吃饭是我们每个人必须的功课与历程,很多时候,它似乎也与心灵息息相关。而此刻,面对美食,恍若生命的节奏和韵律一同呈现出来,恍若谛听到灵魂深处,一个既振聋发聩又极致温柔的声音。那是二十岁的我第一次感受到的。所以,我惶惑,不知所措,还有一种难以言述的酸涩的幸福,油然而生。竟然,这一切,就是这些菜肴所给予我的,特殊的礼物。
他摘下了围裙,说,慢慢享用,我先回去了。
回去了?我说,你女朋友……他们在等你?
他说没有。真的没有。我今天不去她家。
我想继续问的。但一看他尴尬的神色,便改变了主意。我说,既然今天不去,你就吃了这顿饭再走吧。不然,你到哪里去吃饭呢?
他说,我是来赔罪的。还是不了。
我说既然是赔罪的,那就舍命陪君子。否则,你等于是没有足够的诚意。
你这么认为?他突然挑起了眉毛,说,还是你们读书人会说话。我们这些没文化的人,只得甘拜下风了。好吧,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我说你倒还是成语一套一套的,还谦虚呢。
他说,我这是现学现卖。他看了桌子,说,是不是还要我兼带伙计的活儿,给你当回服务生啊?
我说可以。
他去厨房拿了碗筷出来,还拿了两个碟子,倒好了酱油和醋。
他说,我还会包饺子呢,什么芹菜肉馅儿,茴香肉馅儿,白菜肉馅儿,我全部都会,可好吃了。要不要改天尝尝?
我笑着说,你是厨师培训学校出来的?
他说,没有。我哪有钱去上这样的好学校啊。我是无师自通,和我爸爸学的。我爸爸喜欢喝酒,做得一手好菜。我们这些乡下小码头出来的孩子,谁都会干农活,谁都会烧菜。这些事儿,对你们城里人来说是难事,对我们来说,好像天生就会的似的。做饭烧菜,干农活都是低等的事儿,像你们肚子里有墨水,那才是真的有本事。
你也像你爸一样,喜欢喝酒吗?
他说,每天喝二两二锅头,就是神仙的好日子。
我说,我这里没有二锅头,好像有一瓶红酒。
我想起我妈派人送钱给我爸的时候,还送了两瓶法国红酒。我爸不喝酒,就一直放在厨房的柜子里。
没有二锅头,红酒也可以。他说,不过红酒太贵了,你家里人会说吗?
我说,不喝也浪费了。好东西,用了才有价值。
他说,我可不是骗酒喝的。
我说你喝了酒,过去那一节,才算真正翻篇了。
他说,那好。
我去了厨房,找出一个玻璃杯,把红酒倒了满满一杯。他说要不你也来点?我说,我才不会上当呢。我从不喝酒,保持清醒的头脑,是最重要的。
我自顾自开始吃饭。他开始抿酒。刚喝一口,他就说实在是好酒。我真怕三下两下,就把一瓶酒喝完了。
我说还说二两呢,原来是酒鬼。
他说就是酒鬼。我觉得喝酒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时刻。
我说你平时在女朋友家,和他们家人一起喝?
我的好奇心又上来了。
我说很开心?
他说,一个人喝酒的时候开心。和他们一起喝,不开心。
我说这是为什么?一家人,应该是其乐融融的呀。
我觉得和他们不是。
那你为什么和她住在一起?
为什么?
他忽然叹了一口气,脸上立刻被一片浓重的阴影笼罩了。他端起酒杯,抽搐了一下,微蹙着眉,就把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
那个晚上之前,我几乎对邱雨一无所知。但随着酒精气息的弥漫,他的话匣子也打开了,仿佛从以个略带羞涩的封闭的男孩,变成了一个开朗的愿意诉说的人。
他说他从小码头来到县城,也不过一年多。他的父母都是农民,现在还在小码头附近的农村里,守着一亩二分田过日子。他上面还有一个大好几岁的哥哥,早就娶妻生子了,自己造了房子,却总是嫌弃着父母没钱,没有让自己的儿子过上好日子。哥哥家就住在父母家附近,兄嫂每次回来,总是要和父母争吵,而他每次只要替父母说话,哥哥总是会暴跳如雷,骂他是小兔崽子不知好歹,渐渐地,他觉得和哥哥的距离越来越远,好像这个家中,只有他,才是父母唯一的儿子。
只是,他这个儿子,除了和哥哥一样给父母带来烦恼,还能有什么呢?他从小就不爱读书,在二十二年的人生中,他似乎就在调皮捣蛋中度过。他初中毕业后就辍学了,他觉得自己就不是读书这块料儿,虽然也听父亲说,那些考上大学的人是有出息的人,可只要一拿起书本,他的脑袋就像裂开了一般,硬生生的疼。年轻的时候,总觉得未来很长,各种生活方式,他都想一一尝试。所以,他种过地,学过木匠,开过小杂货铺,他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干一样成一样,自己为何干什么都不顺?学木匠的时候砸伤了手,开小店以后也总是亏本…….而时间就像流水一般,从手缝里悄悄溜走了。
看着村里的年轻人都到清河镇去寻求出路,他也随大潮来到了这里。
一来到这里,他就觉得茫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有一次,他随着兄弟小江去阳光歌舞厅玩,遇上了也在那里跳舞的女孩刘倩。一来二去就熟了。这个女孩刘倩,也就成为了他生命中第一个女朋友。
事实上,从一开始,就是刘倩追的他。刘倩第一次看见他,就要了他和哥们在出租屋的地址。第二天就径自找上门来,还送了他一个BP机。他不肯收,说BP机这通讯玩意儿对他来说,可是奢侈之物。刘倩说她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希望能够时时方便地找到他。说着硬塞给他,就走了。
从此他欠了刘倩的人情。没有料到的是,他会越欠越多。刘倩自作主张,给他和小江租了一个水产摊位,让他做水产生意,说让他来挣钱。刘倩还说,她不要他还钱,还人情,只要求能做他的女朋友。这样,他赚的钱也就是一家人的,也不分彼此了。
其实从外表上看,刘倩长得也不赖,浓眉大眼的,应该算得上是个漂亮女孩。但他就是对她没感觉。从一开始就是,现在依然如此。他不喜欢刘倩的穿着打扮,不喜欢刘倩说话的那种腔调,不喜欢刘倩事事都为他做主,好像她可以主宰他的一切生活。刘倩还通过自己的方式联系到了自己的父母,告诉他们,说他在镇上做水产小老板,还交了一个有钱的女朋友。于是他父亲乐得合不拢嘴,专程来镇上找到他,让他好好对待这份工作,好好地听刘倩的话。父亲说,你妈妈身体不好,得了风湿病和肾病,这两个病都很难治,还费钱,你哥哥那个臭小子太不争气,还隔三岔五来找你妈妈要钱…….孩子,你有这个好工作不容易,你要珍惜啊!
他看着父亲的白发和皱纹,以及殷殷期待的眼神,终于还是咬咬牙,点了点头。
他答应了刘倩,住到了她家。他是糊里糊涂地,带着几分勉强地住进了她家的门。刘倩的父母都是镇上的工人,下岗了,拿一点微弱的补助金生活,整天的业余生活就是呼朋唤友地打麻将,似乎他们的正经工作就是打牌,而其他的统统都是过眼烟云。他们家两室一厅的房子,父母一间房,作为独女的刘倩住一间房。刘倩也不上班,初中毕业后,在商场里做了一阵营业员,觉得又累又不挣钱,就辞职了在家,等候着白马王子从天而降。这一次,她终于等到了邱雨的到来。
虽然邱雨只是一个从小码头上来的一无所有的男青年,但刘倩依然对他一见钟情。在男女的择偶条件里,有人只认金钱,有人则把外表看得很重。刘倩就是被邱雨的外表迷住了,就是倒贴,也无怨无悔,也心甘情愿。当然,她并不知道,有时候感情并不是单方面的事情,可能和一切条件都没有关系,但是,她怎么懂这些道理呢?
感情的事情,好像和我们吃菜,还真的有所不同。我们吃菜,尝在嘴里了,就会明白,它是不是,就是你曾经心心念念的,独一无二的味道。而对于两个人的恋爱,仿佛那道菜也是有思想的,它可以主宰自己的行为,决定自己的变化。
如果它不需要你,那道菜到了你的嘴中,它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原有的滋味,让你与它,如此陌生而遥远。
邱雨住进了刘倩的家。那以后的生活,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样子。表面看,他有镇上的房子住,有女朋友,还像个吃软饭的,但事实上,他承担着一家子的开销,还要听从任性的女朋友的摆布。
当然,最最重要的是,他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她。
邱雨比我年长两岁,但他诉说着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我觉得他的思想,要比我成熟很多。也许是生活的压力,也许是因为其他。
邱雨说,我喜欢过一个女孩子。在我初三那年。他是我们班里成绩最好的女孩。瓜子脸,梳一个马尾辫,特别清秀,喜欢穿蓝色运动衫和牛仔裤。那时候,我一直看着她上学,放学,每次默默看着她,我都会心跳,都会脸红,都会忐忑不安。那种感觉,真的让我陶醉,就像喝了酒一样。
初三毕业,她考上了春江市的重点中学,后来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现在的她,应该在上大学了吧?我知道我只是痴人在做梦。但是现在,,我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她。
他说到这里,脸已经红了一大半。
我说,你不会喝醉了吧?
他摆摆手说,没有。不过,我该回去了。
我说去哪里?
他说我还能去哪里?在这个镇上,我没有自己的家。
他站起来,似乎有点摇摇晃晃。我试图去扶他,他却推开了我。他说让我回去吧。他从裤子口袋里摸索出一个BP机,他按了几下,说,我调了静音,电话已经催了好几次了。
于是我不再说什么。我让他走出了房门。奇怪的是,他很快镇定了,飞快地走下了楼梯,像鹰一般,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之中。
桌上的搪瓷杯子下面的两百元,还在那里静静压着。我发现,我永远会欠着他的,这是个定数。
所以,我和他的故事,就像那辆记忆中的列车,还没有停止。
依然在路上。
他做的菜我吃了两天。第三天的傍晚,他就在我等待中来临了。
不知道用心有灵犀这个词是否恰当。总之,他这次来的时候,我是期待并欣喜的。
他照例带了些海鲜和水产。照例亲自掌勺。照例也和我一起吃了饭。并且喝着那瓶没有喝完的红酒。
我基本都在听他聊。他说前天晚上又吵架了。刘倩问他去了哪里?他不说话。刘倩就扑上去出手去打他。她用很长的手指甲恶狠狠地去抓他的手臂。他的胳膊上都是划痕。他说她歇斯底里的,像个泼妇。他说我去哪里我有我的自由,用不着你管。刘倩说你他妈的也配和我谈自由?你当水产老板的钱是哪里来的?你现在住的又是谁的家里?你是不是有钱翅膀硬了,想甩了我?门都没有!他说你又来了。我知道你付出很多,可我也在回报啊。这家里,这一年来大大小小的开销,水电煤电话费等等,都是我出的。但我现在并没有发财,我把能挣的钱都贴在你家里了。我省下钱,还给你们一家子买新衣服,你上个月在鸿雁商场买的那件桃红色大衣,不是我陪你去买的?你统统都忘了。刘倩说我没有忘。你不要转换话题。我是希望你不要变心。要一心一意地对我好。他说谁变心了?你不要总是胡思乱想。我和那女孩什么事儿也没有。上次你就冤枉人家了。你事情都没搞清楚打人家干嘛?你也实在是太不讲理了!刘倩说我不讲理怎么了?我就是不讲理了!怎么了,你还在帮那小妖精说话?你是不是被她迷上了?那么你去呀,为啥不去呀,有本事你滚出我们家,去和那小妖精鬼混去!他说你真要我走?那我就走!谁怕谁呀!他说着从床上一蹦而起,套上毛衣厚夹克就往外奔去。只是刚到门口的时候,刘倩就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刘倩说你还真走呀。说着就哭起来。嚎啕大哭那种。眼泪鼻涕的伤心极了。结果刘倩的父母都从房间里出来了,说你们不要吵了好不好?弄得街坊邻居都听见,丢不丢人啊。邱雨你也是的,不能让让倩倩吗?你一个大男人就不能让让女孩子吗?看清楚,这是我们的家。
他看这情形之下,也觉得不好意思,就说叔叔阿姨你们先睡吧。放心,我会和倩倩好好的。
于是他和刘倩回到了屋里。他说休息吧。我很累了。刘倩却不答应,这次不再是大吵大闹,而是一边哽咽着一边哀求他。他最终心肠一软,还是答应了她的请求。
他说到这里,喝完杯中的酒,戛然而止。
我说你答应她什么了?
他说,你不懂。
我说我怎么不懂了?我都懂。我反驳道,你答应会好好待她,对吧?
算是吧。他显得有些无奈,事实上,我一直对她很好。但是,我觉得并不开心。
他的BP机又响起来。
他说我该回去了。
我说,你像是在枷锁中的人。
他说,什么是枷锁?什么意思?
我笑而不答。
我说,你明天开始起不要来了。我爸爸要回来了。
他点点头,说知道了。
我拿出搪瓷杯子底下的两百块钱,我说你把菜钱算一下。我和你的帐,总是要结清的。
他说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我说没见你这样做生意的。
他说,可能,我就不是做生意的料儿。他笑得有些牵强。说完,他又像前几天一样,一溜烟地跑了。
两百元还是原封不动地,呆在搪瓷杯子底下冥想,又像两只眼睛,窥探着曾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一切。
而父亲真的回来了。
我以为他还要要在深圳呆上一阵子的。没想到他言而有信地回来了。
他看到了冰箱里的菜。说女儿你会做这么多菜了,真的长大了,能独立了。
我说我早就长大了。所以,请你告诉我,你的决定。
我很严肃认真地说。我清楚地听见自己忐忑的心跳。
他说,我的决定,没有改变。
他的声音如此从容,嘴角边泛起浅浅的笑意。他的头发焗过油了,他的衬衫领子白得像初雪覆盖的清晨,而他,年轻得就像是一株等待在春天的树,明媚的阳光在翠绿的叶子中间,灼灼闪光。
我点点头,说,我明白了。
我的声音哽咽了。我把头低下的那一刻,眼泪哗哗地流。
父亲说,傻丫头,哭什么呀。爸爸还是会经常来看你的。你也可以来看爸爸。
我说爸爸你什么时候走?
他说,就这两天。我去学校办一下辞职手续,然后,我要去看一下你的妈妈,让她以后把生活费直接交给你。
我说,我不想见到她。
父亲说,她应该还是像从前那样派人来的吧。如果她要见你,我想,她也会来看看你的。
我说,不管她来与不来,我都不想见到她。
父亲说,可她毕竟是你的妈妈。
我说她是我的妈妈吗?她带着弟弟走的时候,想到过我的感受吗?一说到母亲,我的情绪立刻就激动起来,这些年她来看过我们吗?我们就住在一个小镇上,可是我觉得她已经从我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
我对父亲说,你已经原谅了她?难道你原谅了她?你忘了她曾经怎样地伤害过你?你全部都忘了?
父亲说,我怎么可能忘记呢?但现在,我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所以,这一切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我说,可是我不幸福。一点也不幸福。
我反复喃喃地说。
父亲说,女儿,我对不起你。这辈子我欠你的,永远也还不清。你自己的幸福,还是要靠你自己了。听我的话,准备准备,去春江复读吧。爸爸期待你考上大学的好消息。
我说,我还没有想好。我说既然让我自己做主了,那就让我再好好考虑吧。
父亲说,好。我听你的。
我说,你什么时候听过我呀?
父亲点了一下我的鼻子,说,你还是像小时候一样调皮。长不大的样子,让人心疼。
那你还舍得离开我?
我刚一说完,就跑开了。我生怕我刚刚擦干的眼泪,又不听使唤地落下来。
真的,我不想哭了。
我知道哭泣也无济于事。那是小孩子的游戏。而此刻我想长大了。哪怕就像邱雨那样,经历过很多事也不错。那是人生不一样的风景,我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