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提前回来了。在一个同样的下着雨的黄昏。
我以为他会和我说很多的话。他却只是沉默着。如同沉默的羔羊。
他最后对我说,潇鸿,我明天还要走。还要到深圳去。
深圳?那么远?
现在轮到我惊愕了。
我是回来拿钱的,我的钱不够了。
你不是出差吗?怎么还要用家里的钱呢?我迷惑地说,还有点不高兴,而且,你出差怎么这么久?我记得以前你出差,几天就回来的。
父亲脸上有踌躇的神色。兴许,是觉得瞒不住我了,或者,就是想和我说说心里话。他说,潇鸿,前段时间,我其实不是去出差,而是去看一个朋友。
朋友?深圳的朋友?我更加诧异了。
父亲怎么会有深圳那么遥远的朋友?
是网友。
网友?
我更加觉得问题的严重性了。
父亲千里迢迢地去看望网友,一去就好多天,而且还要回来取钱,这架势是还要继续飞过去,继续和那女人约会的进程?而我却全然被蒙在鼓里,这样子,说不定,那女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成了我的后妈了。
那一刻,我的心情已经跌落到了谷底。原本邱雨女友的误会和伤害,已经让我心情萎靡了好久,再来个雪上加霜的网友,我这几天淤积在心头的愤懑一下子倾泻了出来。我说,我不同意!我不同意你去见网友!我已经成人了,我有权表达我的看法!总之,我一千个一万个不同意!
你不同意也没有用!我已经决定了!父亲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斩钉截铁地说。
我愕然了。这是我一直记忆里有点懦弱的父亲吗?他此刻的声音和表情,表现得如此勇敢,坚定,毫不犹豫。而更让我感觉到些许恐惧的,是他随之眼神中透出的那一抹温柔。
这和原先和在我面前表现的柔情迥然不同。仿佛是因为某些记忆的触碰和包容,令他在淡淡的回味与咀嚼中,呈现出一种年轻的光彩。
我这才注意到他整洁的细格子衬衫上,破天荒地系上了一条红黑相间的真丝领带。而原本过于瘦削的身材,在服饰的衬托下,变得挺拔而迷人起来。
他说,她的孩子得了白血病,她需要钱。
白血病?这不会是又一个充满爱心的骗局吧?
我冷笑一声,感到父亲活了这把年纪,怎么忽然变得幼稚了?
而且幼稚的可笑。
我相信她是真的。父亲的声音已经宛若行云流水,我看着他有些红润的双颊,听着他继续恳切地说,我相信她。
相信一个网友?笑话!我不屑地摇头。
这不是笑话。这是我自己的感情。父亲义正词严地反驳道。
感情?你终于承认这是感情了?!我的声音一下子不受控制地抬高了。
此刻,我的受伤程度,好像我不是他的女儿,而是他的女人。
我说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你们开始了多久了?她是做什么的?你们打算……结婚?!
最后“结婚”两个字蹦出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要崩溃了。
我们开始很久了。女儿,别怪爸爸没有告诉你。爸爸要有自己的生活。爸爸要老了,爸爸需要有自己爱。属于我自己的。
父亲诚恳地说着,像孩提时代那般,走过来抚摸我的头发。他说,原谅我吧,潇鸿。
你还是要走?
是的。
不再回来?
这次我会回来的。我会告诉你最终的决定。
她开了一家鲜花店,是个善良美丽的女人。她的丈夫去世好多年了,现在,她可能又要面对最亲爱的孩子的离去。我怕她受不了。我要去陪陪她,最终,会给她一个承诺。等一切都好之后,我会回来,去办理辞职手续。
这么说,一切都是真的了?不再改变了?
我一连声地吼叫着,那我该怎么办?你考虑过我吗?我又该怎么办?
我想过了。我给你准备了一笔钱。你还是准备准备,去春江市复读吧。你应该去春江上大学。那是你的路。如果,我真的去深圳结婚了,房子是留给你的。不过,你是留在清河镇,还是去春江,你自己考虑。爸爸还是会尊重你的决定。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最终,一切还是要靠自己。父亲语重心长地叮嘱着,仿佛,他马山就要与我咫尺天涯。
我伏在他的怀里,终于,还是哭了。
我低低地啜泣,眼泪鼻涕蹭了他一身。我闻到一种熟悉的味道,那是记忆里属于父亲的,独一无二的味道。它没有名牌香水的成分,没有烟草的气息,它有的只是倾听,包容,鼓励,和四季中花开花落,缘起缘灭的平淡与从容。
那是属于我和他之间的默契。
那是我和一个男人命定的缘。
那是我的父亲。那是我永远爱着,又终将告别的男人。
夜里,我打电话给黄莺,我说最近你在忙什么呢?她说我还能干什么?上班,下班,和卢伟强谈恋爱。最近临近年底,科室里忙得团团转,上班真的把我小命都累死了。她又说你最近在忙什么呀,是不是也恋爱了?她突然变得神秘兮兮的。我说都没有头绪的事,你乱说啥?黄莺说,我那天去和我妈去菜市场,那个卖鱼的恰好认识我妈,对我妈说你和一个水产小老板在谈恋爱,那小老板还是有女朋友的,结果那女孩子还到菜市场来大闹天宫,真的有这回事儿吗?你怎么一直瞒着我啊?
我怔住了。心想清河镇真是小镇,怎么一转眼功夫,都传到黄莺的耳朵里去了?还传得那么歪曲事实,真的太丢人了。这下,我怎么还敢去菜市场买菜呢。
那卖水产的大婶儿,说就是阳光歌舞厅上过班,和我很要好的那个女孩,我一听就知道是你的。可是我越听越糊涂,你怎么没两天,和水产小贩谈上了呢?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呢?我原本这事就想问问你的。这不,你的电话就打来了呢。黄莺说,快快告诉我,快快把前因后果,从实招来!
我说什么呀,压根儿就没有的事。这就是个误会。
误会?完了?黄莺来了兴致,不会吧?连姐们还要隐瞒?
真的没有。如果有,我一定会告诉你的。但现在,真的没有。我说,你看这世道,没有的,也被说成有的了。
如果没有,那你不是被白打了?那大婶儿说,那小贩的女朋友打了你一巴掌?
白打就白打了吧。我说,有些人总是要吃亏的,没办法。
那可不行。黄莺说,我让卢伟强给你出气去。这口气,我可没办法咽下去。
我说算了吧。息事宁人吧。我就担心,我再去菜市场,我该怎么办?我都想一辈子,不要再跨进那个店儿了。
黄莺说,你还要买菜啊。你爸没有回来?
我爸回来是回来了。但是,他明天又要走了。
又要走了?他出差可真够勤的。他们当老师的,老是出差干嘛?他去哪里啊?
深圳。
深圳。那么远?不过飞机也挺快的。
他不是出差。
那他去干什么?
好了好了,不说这事了。心里烦。等我空下来和你细细说。我阻止了黄莺的刨根问底。我说还是管好你自己吧,你妈同意了你和卢伟强的事儿吗?
怎么可能同意呢?我妈是十匹马也拉不回来了。反正我家我妈做主,我妈不答应,我爸也不会点头。不过谈恋爱嘛,就慢慢谈,来一场旷日持久的轰轰烈烈的恋爱,也挺不错的。你说呢?
我说你倒有闲情逸致。
黄莺说,不过,透露个最新消息,我妈有意在给我办调动的事儿,我可能要换个单位,不当小护士了。
为什么?我倒是吃了一惊,我说当护士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要换呢?
我想起了医院里来苏水的气味。和那个在护士宿舍,和黄莺彻夜长谈的情景。
真的无比眷恋。
黄莺说,就是换个环境,不再三班倒了,也不再穿白大褂了。但应该还是在一个系统的。我在考会计证书,应该在卫生局,当一名小会计吧。
那应该是小白领了。有个当官的妈妈真的好。你妈是怕你太累。和卢伟强在一起是担心你吃苦。你妈真的很爱你。我有点酸溜溜地说。
那当然了,我是她唯一的女儿,而且是她三十多岁高龄生下来的女儿,她不疼我疼谁呀。黄莺洋洋得意地说,所以呀,我和卢伟强的事情,她最终也会缴械投降!
我觉得你真的有点一根筋。卢伟强真有那么好吗?我觉得他很普通,好像,好像有点配不上你。
在爱情里面,有什么配不配的,只有相爱。黄莺说,你不也和上水产小贩……黄莺说到一半就止住了。她说对了,这不是真的。你说,这是一个误会。你说,这是不可能的事儿。
不过,很多事情,看似不可能,到最后,或许就可能了。黄莺说,人生有太多不可能的事情,可惜爱情这件事,我已经尝试了一次,就没有第二次了。
你相信海誓山盟吗?她问我。
我说,我相信。
我说的是真心话。我和黄莺,我们对爱情的看法是一致的。我们都相信真挚的,纯洁的,从一而终的爱。只是,我已经看出了它其实也有太多可能。就像我的父亲和母亲。也像黄莺的父亲与母亲。每个人的命运都不尽相同,爱情的路,也应该如此。
对于生命的沟壑,坎坷,与伤痛,我们往往都估计不足。或许,此刻,除了年轻,似乎也找不到,其他任何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