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我,你今天要买什么?不会还要吃螃蟹吧。我说我就是来还钱的,要不,我今天不买菜可以吗?我说着把100元的整钞递给他。他麻利地找了二十元给我,说,鸡蛋的钱我不要了,你就在来光顾我的小本生意吧。今天的鲑鱼特别新鲜,你看……他用鱼网撩了一条给我看,个大,特别肥吧?要不回去做清蒸桂鱼,或者松子鲑鱼,都特别的好吃。
我说,只可惜我都不会做。
他说,一看你大小姐的样子,就是不会做饭的。
我一听可不乐意了。我说,你这是小看人,除了有些菜,基本的家常菜,我还是都会做的。
他正和我聊着,旁边的搭档走了过来。就是那个精瘦得像猴子一样的男孩。小江,他叫小江。
小江向我介绍着,他和我一样,也从小码头来的。我们来清河镇半年,也做了半年的水产生意。
这么说,原来是新老板?我说。
什么老板不老板的,还刚起步呢。小江说,我们雨哥特别仗义,我喜欢和他一起做事。小江说着嬉皮笑脸地对邱雨说,又是一个漂亮女孩子,什么时候认识的,我怎么不知道呀?
邱雨说,你就是小嘴不正经。我哪有机会认识漂亮女孩,这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
小江说,你长得帅,当然有好人缘,而我这么丑,二十二岁还落单。苦啊…….小江开了几句玩笑,就跑到旁边张罗生意去了。
邱雨带着歉意,说,他这人就这德性。没念过书,你别在意。
我不会啊。我说。
这两人对我而言,还挺新鲜的。眼前的两个年轻人,有时候说话粗造些,不像知识分子那么有礼貌,文邹邹的,可不知为何,我反而愿意去听,并且愿意去接近他们。
或许是因为,那是我从未接触过的,一个新奇的世界。
我想象他们是善良而美好的人。善良而美好的一部分。
二十岁的我,原本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这世界无论美的,丑的,新的,旧的,对我而言,都像是一条条未知的路。我期待去感知它们,就像一个好学的孩子沉入了知识的海洋,一个探险家来到了他所蒙昧的风景………
她的心像一只鸟儿,或者一把寻找密码的钥匙,她要打开它们,看到所有秘密的呈现,无论是惊喜,还是伤痛,她统统不在乎…….
原来关于叛逆,关于勇敢,只属于青春。
青春只有一次。
此刻,我对他们,亦是如此。
我问他,你还是要卖鱼?
他摇头晃脑,说,给老客人做生意做开心。更何况,是给这么漂亮的女孩子。
我说,可是我真的不会做鱼。我烧的菜不好吃。
他突然眼中亮光一闪,像是想出了什么绝妙的好主意,他说,要不,我给你烧,你再给我加工费?我做的菜包好吃,可以抵得上厨师级别。你看,你看,我现在可是一条龙服务。
你说什么?你给我烧?到我家去烧菜?
我觉得他倒是别出心裁。
我是开玩笑的。他立刻把话收回了,你家里有大人,我怎么敢去出丑?不过,你家里有大人,怎么舍得让你女孩子家家做饭?
他说的时候,表情很夸张,挑眉竖眼的,硬生生把一张漂亮脸孔弄歪了。看得出,他平时说话就是这种腔调,有点谐星的味道,总之,又把我给逗乐了。
我说,你平时说话都是这样的啊?
他说,没文化的人,就是不懂文化那一套一套的。我就这样,改不了。我们就是最底层农民,和你们这些知识分子不能比。
我说,我也不是知识分子。
可我觉得,你就是有文化的人。
他忽然神情严肃,很认真地说。
我说,你说的烧菜一条龙服务,是当真的吗?
他狐疑地望着我。
我说,我爸晚上有事,要十点钟回来。你能在这之前,做一条清蒸鲈鱼和一条松鼠桂鱼吗?我会给你加工费的。
我把地址给你。
他说,你这么信任我?不怕我是坏人?
我说,你也信任过我。
他看着我,突然就笑了。到底是知识分子。说的话………和别人不一样。
他喃喃自语,笑容中莫名的有点忧伤,却不知如何而来。他英俊的脸庞骤然间显得矛盾重重,有种让人捉摸不透的韵味,渐渐地,掩埋在默默涌来的暮霭之中。
年轻的时候,都有冒险的经历,我也不会例外。我像一颗迎风破土而出的幼苗,肆意地窥探这个世界的风景。感受着雨露,阳光,沙尘,风暴,带着那份蠢蠢欲动的,不为人知的心。
二十岁那年,在清河镇上生活的我,最大的冒险经历,就是把只认识了一天的水产小贩邱雨请进了家门。接受他说的所谓的一条龙服务。来让他为我做菜。事实上,邱雨后来告诉我,自己根本就没有这项服务,当时的他,和我也不过是信口开河。但人生很多时候往往如此,一句玩笑,就可以当真。
我当了真。所以,我和他的故事,也不得不因此,拉开了序幕。
那天晚上,下起了小雨。纯净的雨丝荡涤着尘埃,干燥了好久的街道也无比清新而纯净。初冬的夜,没有因为这场雨而变得冰冷,相反在细枝末节的缝隙里,似乎还弥漫着一股春天温润而轻快的气息。
五点半,邱雨准时按响了我家的门铃。
他拎着一个黑色的马夹袋,里面是两条活蹦乱跳的鱼。他说一条是鲑鱼,一条是鲈鱼。。他说鲑鱼清蒸好吃,鲈鱼就做松鼠的,你一定没有尝过。我还带来了葱和蒜,我估计你这些都没有。
他换了鞋,迅速地瞅了瞅四周,说,你爸不会早回来吧?我说不会。他说,那就好。那你等着,我半个小时,就好。
他走进厨房,拿起墙上的围裙,然后拿起蒸板,开始剔除鱼鳞。事实上,我一直尾随着他,看着他熟练的架势,和那天我在黄莺家,见到的卢伟强如出一辙。把鱼清理好后,配料都放好后,他就打开了煤气,用两个灶头,一个开始清蒸桂鱼,一个开始做松鼠鲈鱼。很快香气飘散开来。两种香气混杂在一起,倒也并不冲突,相反让人有了垂涎三尺的食欲。我想,可能我的肚子真的开始饿了。
两条鱼很快上桌。他说,这可是年年有余啊。他拍着手说,不错不错。他对自己的成果很满意。他又说我可以打开你的冰箱吗?我看看。我说,当然可以。
结果,他扫荡了冰箱后,拿出了昨晚剩余的两个西红柿和两个鸡蛋,又开始打蛋,切西红柿。他切西红柿的刀工很利落,切出来的西红柿是薄薄的细片儿,有模有样的。脱排油烟机还在轰隆轰隆地作响,西红柿炒鸡蛋已经冒出了鲜红的汁水,在油锅里像歌曲一般轻快地歌唱。
灯光下,我看见他修长的,骨节粗大的手。那双手上的皮肤,和他脸上的白皙和稚嫩相距甚远,像一个中年的人的手,已经经历了风霜。
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尽管在刹那的恍惚中,我会误以为把他当成一位敬业的厨师,或者是我熟稔已久的朋友。一想到我和他的相识,仅仅两天还不到,我的喉咙里,就陡然一哆嗦。我刚刚吃过陌生人的亏,阳光歌舞厅林老板的阴霾还没有完全散去,我为何又那么快,把信任轻易地赋予他人?
也许,我是在给自己打个赌。我不怕赌输。
也许,这一次,我看到了胜算的把握,也看到了,命运在向我渐渐敞开,那扇明亮而温暖的门。
菜很快就齐了。只不过四十五分钟的时间。像是参加一次厨艺比赛,而我是那个看着指针,盘算着时间的考官。我给他打了个最高分,这个分数让我感到意外。所以,我给他的奖赏,不是拿出钱来结账,然后打发他走,而是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你做了这么多菜,我也吃不完。你做得这么辛苦,要不,一起吃吧?
他说,你满意就好。可是我要回去了。
他坚定的眼神,有不容拒绝的意思。
他重复着说,我要回去了。他们在等我。
你要回家?他们?
我觉得他有点支吾,你不是从小码头来的吗?你父母也都来了?你在这里有自己的房子?
我把自己的疑惑,一股脑儿地吐露了出来。我也实在是个不会掩藏心事的人,所以,就要把谜底都探个究竟。
我发现我对这个漂亮的,来自小码头的男孩,发生了一点点兴趣。
我在这里,没有家。邱雨有点落寞地摇摇头,我是住在……住在我女朋友家里。和他们一家人住在一起。
不怕你笑话,是真的。
你女朋友?我想起来了,我见过她。那个妖娆的,眼神有点跋扈的女孩。
我说你住在她家?你们…….住在一起?
这个答案,让我觉得离谱。
我真的要走了。他有点着急了。
我说,,一共是多少钱?我把钱给你。
他说,你明天来菜场,找我结账吧。说完,他匆匆地和我挥手,消失在门后。
他手上的茧子,赫然又映入了我的眼帘。这恍若一张粗糙的,农民的手,随着他的身影,随着那细密的雨声而远去。
我一个人留下来,默默品尝他留下的菜。似乎还带着他的某种特殊的气息。温暖,平静,从容,像家家户户的那种烟火气儿。菜的味道着实的好,比我父亲做的还要地道几分,印象中小时候去过春江的一家饭店,那里的菜的样式和味道,和邱雨所做的,竟然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是,在慢慢地回忆中,一想到他已经住在女朋友家这个环节,我就如同鱼梗在喉,忽然就索然无味了。
那个夜晚,我听着窗外的雨声,很久都没有睡意。
而父亲的电话,也始终没有打来。
第二天,我照例又去还钱。
我好像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对他的亏欠。
而这世上的很多事,有亏欠,就有偿还。只是,我似乎一直对他都偿还不清,仿佛,有种命定的劫数在等待着我。
我不能确定什么。敏感的心,像秋天的花儿,渐渐在风中凋零了下来。
还是老样子,我一眼就在众多的小贩中看见了他。只是他今天的生意有些萧条,那些络绎不绝的人群,今天仿佛都躲在家里休息了。而他似乎也变得蔫蔫的,脸色像打了霜的茄子,有点灰灰的。
我说,怎么,今天生意不好?
小江不知从什么地方窜过来,笑呵呵地说,你来了,我们的生意不就有了?
我今天可不买菜,这些菜够我吃几天了。我是来还钱,结账的。我说,昨晚加上你的加工费,一共是多少钱?
加工费就算了吧。他说,就算两条鱼的钱好了。
我说,这可不行。你这么客气,我会不好意思。我不喜欢欠别人的人情。
欠就欠着呗。以后多买就是了。他说,你看,我这里的客人,一阵一阵的。有时候,我以为自己马上要发财,有时候,又立马觉得,自己像个穷光蛋了。
我说,你是个好人。好人肯定会一帆风顺的。
他说,你说得倒是在理。我也是这么想的。说完,竟叹口气。
他说,小江,昨天两条鱼,到底多重?我怎么一时半会儿忘了呢。他拍着脑袋,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烟,吸了两口,像是借此来摆脱自己的疲惫。而忽然他的脸色就变了。如果说刚才还是阴沉沉的,那么此刻,就骤然间有点发白了。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个女孩子在朝这里走过来。她打扮得很时尚,穿一件黑色的机车夹克,红色的牛仔喇叭裤,爆炸头,烟熏妆,十足的小太妹的打扮,倒也有一种野性的与众不同的美。我立刻就认出来了。那不是他那位女朋友吗?前天刚来过这里的女孩。而想起他昨天晚上,在我家对我说的,他住在女友家的一席话,我禁不住又朝女孩仔细打量起来。
她走过来,俨然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好像就是来大吵一顿似的。我当时正在和邱雨说话,正站在邱雨旁边。
当我注视着她,望着她精致的脸蛋时,她的巴掌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火辣辣地落在了我的双颊上。
你这个臭不要脸的!看你勾搭我的男朋友!谁勾搭我的男朋友,我是见一个打一个!她忿忿地骂着,一只手又要甩过来,准备给我第二记耳光时,却被邱雨像擒小鸡一般,牢牢地擒住了。
你他妈的疯了!你打人也不看看时间地点!邱雨也骂起了脏话,你要再打人,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你还护着她!你他妈还在护着他!女孩还在不停地骂着脏话,甚至声音里带着哭腔,怪不得你这些天一直对我冷冰冰的,我让你陪我去阳光夜总会跳舞都不愿意,原来是看上了这个小婊子!
你给我闭嘴!她是我的客人!我们之间什么事儿也没有,你再乱说,我对你不客气了!
邱雨拧住了女孩的胳膊,不让她往上抬,她使了几次劲儿,也没有得逞。菜场里的人群已经纷至沓来。是邱雨和女孩的越来越高的争执声惊动了他们,那些买菜的阿姨大神爷爷奶奶,开始指指点点,好像我是一个不清不楚的人物似的。
我捂着自己有些疼痛的脸,还没有从刚才的意外中清醒过来。
当他人异样的目光如针一般落向我,我收到了比那记巴掌更疼痛的意味,在我的五脏六腑里无限蔓延。至此,我知道自己被误解了,也被侮辱了。这种伤痛,和上次林老板在阳光歌舞厅给予我的,如出一辙。我没有料到,当我美好的信任像泡沫刚刚升起的那一刻,就被无情的现实,再一次打碎了。
我匆匆地丢下两百块钱,仓皇地夺路而逃。我只想尽快地远离这一切,当熟悉的委屈和哀怨,像泪水般模糊了我的视线。
奇怪的是,走到半道上的时候,当菜市场渐渐在我视线中远离,我的眼泪也仿佛干涸在眼眶里,没有一滴落下来。
我内心惯有的冷漠在提醒我。
其实一切,都算不了什么。我只是被人误会了,仅此而已。
而邱雨,他只是一个水产小贩。一个有着同居女友的漂亮男孩。
我和他的世界,原本就隔得那么远。
我和他相识,只不过两天,我和他说过的话,也不过,寥寥无几。
不期而遇的故事,人生中每天都在开始。很多很多,就像湖面上的波痕,瞬间,便没有了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