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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的父亲母亲

存在上部

那年,我就有一种莫名的强烈的预感,我会离开小镇,到远方去。

而远方的概念在哪里,我不得而知。

一种具有诱惑的概念,像岁月缝隙中的杂草,在倔强,天真,执著地蔓延。

十六岁那年,父母离婚了。

母亲带着我的小弟弟,离开了我的家。

任凭我哭着,喊着,撕拉着她的肩膀,也无济于事。

那只是一座南方的,平静的小镇。

九十年代的初期,离婚已经不是一件让人觉得丢脸的事,而成了很多人引以为豪的特征。因为离婚,可能让你原先的命运,发生很多的转折。那么多的,城市里的人,都在进行着如此的尝试,而南方的小镇,也从来不会例外。

母亲是骄傲而出色的女人,她当然不会甘心,自己的命运就此随波逐流。她做出了离婚的决定,仿佛酝酿了很久。

仿佛,又在一念之间。

母亲那年四十五岁。依然是楚楚楚动人的模样。尤其是在这座不大的小镇上,她因为美丽而令人瞩目,别人形容着,只要她走过来,黯淡的街道,也会在瞬间熠熠生辉。

她衣着得体时髦,冬天经常穿黑色的双排扣紧身呢子大衣,夏天则是白色的无袖收腰大摆连衣裙。她的身材也保持得很好,胸部丰满,而腰肢纤细,不赢一握,裙摆下的双腿笔直修长,像一只傲视群芳的天鹅。

听那些小镇的街坊讲,年轻时的母亲可是惊为天人,水嫩的皮肤,鹅蛋的脸儿,俏丽的丹凤眼,再加上挺秀的像雕塑一样的鼻梁,和秀气的曲线分明的小嘴巴。

也不知造物主为何对她那么青睐,她的五官竟然完美得挑不出缺点来。以至于后来大家见到渐渐长大的我,都说我和年轻时的母亲相距甚远。我的眼睛没有她水灵,脸盘子没有她周正,就是皮肤和鼻梁,还算是得到了她的真传。而作为一个小女孩,我的身材更不能与母亲相比。

她就像是熟透的水蜜桃,让那些色迷迷的男人都垂涎三尺。除此之外,母亲还有一副银铃般的好嗓子。她在镇上的小学当音乐老师,也会离开小镇,去省城参加文艺演出。虽然也没有拿过半个奖回来,但在小镇上,已经算得上是那种家喻户晓的明星了。

母亲当年嫁给父亲,纯粹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是家里的老大,也是听话的好孩子。父亲是一所中学的语文老师,和母亲也算得上门当户对。但是结婚后不久,尤其是生了两个孩子之后,他们之间巨大的差异,就如同火山喷发出来。

外表像一朵娇滴滴的鲜花,在琐碎的家务面前,她就是一个弱智儿,她更生怕油烟灼伤了皮肤,害怕生孩子破坏了自己的好身材。以至于当她怀上我弟弟之后,一直动了要打掉他的念头。

后来,在父亲苦苦的哀求之后,才算同意,把孩子生下来。

父亲清秀,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他一直觉得能娶到母亲这样的美人儿,简直是如获至宝。婚后的疲惫曾经让他不堪重负,但他没有一丝怨言。他包揽所有的家务,像女人一样地,事无巨细地带着,乐在其中孩子。

弟弟刚生下那会儿,母亲坚持不愿意再喂奶,他整夜起来几次,冲奶粉喂弟弟。他熬红了眼睛,整个脸颊都凹陷了下去。一下子老了很多岁。他始终笑呵呵地对我说,小鸿啊,我儿女双全,真的太有福了!

是个知足常乐的人,

而容易满足的心态,对一个男人来说,不知是祸,还是福?

应该说,一个人没有野心和欲望,随遇而安,是善良的表现,但在弱肉强食的世界中,柔弱的一方,往往不会被善待,而是随时有被吞噬的危险。

没错,这只是在一个南方的小镇上,但是,也从来不会例外。

当然,这些道理,对于一个十多岁的女孩来说,也很惶惑。我看着事态的变化,在如此破碎,美丽,流水般的年华之中 。

好不容易,等到弟弟上了幼儿园了。父亲感觉可以松一口气,把精力放到工作上了。但是那一年,他的健康状况明显出现了问题。他原先乌黑浓密的的头发,开始大把大把地脱落下来,红润的脸色变得苍白,渐渐地憔悴不堪。他的胃口也很不好,吃不下饭,时不时还会呕吐。母亲那段时间总是说忙,整天不见个人影儿。

有时候,还说出差,夜不归宿也是家常便饭。而那时我也上初中了,开始懂点事,知道心疼人了。我看着他渐渐蜡黄消瘦的脸颊,说爸爸,要不你去做个胃镜吧。再让医生对症下药。父亲擦去头上豆大的汗珠,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点点头。

一周后,父亲去县中心医院,拿了胃镜报告书。报告显示,萎缩性胃炎伴肠腺化生,并且还有触目惊心的三个加。也就是说,父亲的胃病已经很严重,再差一步就是胃癌了。医生很严肃地说,所幸现在及早发现,如果及时控制病情的话,还是有治愈的可能。因为胃病是靠养的,只要注意饮食和休息,会慢慢好起来的。

父亲说,这是医生对他的叮嘱。医生最后说,一定要注意了。你现在是个分水岭,如果自己再不注意,就有可能恶化,到时候,可来不及了。

父亲胆战心惊。他也是个凡夫俗子,知道这世上什么事重要,也没有自己的命更重要。如果他真的得了不治之症,撒手人寰,那么他的妻子怎么办,他最宝贝的一双儿女怎么办?

这段日子昼夜不分,的确是疲惫不堪,像一只呕心沥血的老黄牛,风里雨里地耕耘。的确,母亲不喜欢干家务,带孩子,他不干,谁干呢?

人总要生存,总要活下去的。

更何况,还有孩子呢。

那时候,还没听说什么钟点工保姆之类,就是有,他这点杯水车薪,怎么应付得来?那日,他恳请医生给他配了一大堆的药,有中成药,有西药,还有一大包中草药。回家之后,他就开始煎药。六十几平米的房间里,到处弥漫着浓浓的中药味儿。

而这天,恰巧母亲出差回来了,一进来把包甩到了沙发上,把高跟鞋一扔,直叫唤着,真的累死我了!而当中药刺鼻的气息包裹了她,她立马恼羞成怒,像干草垛一般一点就燃。她说大热天的,煎什么中药,你没看到家里没有空调啊,你是诚心要把我熏死啊!

父亲见母亲回来了,立马眉开眼笑的,说,你回来了啊!我等会儿就做饭!母亲说你把中药给我倒了!父亲说为什么呀!母亲说,我不喜欢,你就得把它倒了!

父亲先是怔了一下,然后冲进房间,把胃镜报告单拿给母亲,说,你看看这个!母亲瞟了一眼,面无表情地说,你得了胃病,可以吃胃药,也没必要煎中药呀!天气太热,我真的不能闻这种难闻的味道!

父亲说,你是不是诚心找茬?你没有看到我生病吗?你一点反应也没有?一点同情心也没有?父亲的表情是强硬的,语调却是低低的,声音中隐隐地有几分辛酸和委屈。

母亲却依然在咄咄逼人,你倒还是不倒?!母亲的丹凤眼挑起来,秀目圆睁,满嘴的唾沫星子,还是在固执地喋喋不休地说些什么,音调忽高忽低,却如同暴风骤雨般的前兆。她甚至还手舞足蹈,饱满的前胸因为气息而剧烈起伏,两颊上却带着诱人的红晕,涂着浅金色睫毛膏的长睫毛低垂着,在她的鼻梁上投下动人的剪影。

她三步并做两步就冲进厨房间,把那个放中药的砂锅倒翻了。因为倒得急,砂锅重重地掉在了地上。

所有中药的残渣,像雪花般飞溅开来。澎的一声,如同一声巨雷落地,把在地上玩耍,抱着毛绒狗熊的弟弟,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我正在窗台前看一本书。那时候,正是高二的暑假,即将迎来的高三已经让我焦躁不安。看见父母之间的吵架,更让我惶恐不已。他们在这之前也有争执,但一般三下五下就结束了。主要是父亲一直在退让。他尽量去哄母亲开心,把她宠得像个孩子。甚至父亲对母亲的爱,让他忽略还有我这个女儿。我总觉得母亲是他的大女儿,而我是他的小女儿。比如他会给母亲修手指甲,会给她倒洗脚水,会给她买很多漂亮颜色的内裤…….总之女孩的心思是敏感的,尤其是对青春期的女孩来说。我总觉得,在家里得到的爱太少了。父亲对母亲和弟弟的重视,在不断地超越对我的关怀,而母亲呢,更不用说了。我不知道母爱为何物,就像我不知道,每天早上为我梳理长发的人,为何永远都是我自己。

我总觉得,让我感觉越来越窒息的岁月,像什么东西凝结了,却携带着,一种一触即发的火药味儿。

于是,这一天,我看见平日里像影子般漂浮的母亲,终于真实了起来。她平日里的慵懒和任性忽然化为了强悍,她冲进厨房的那一霎那,就像一个地地道道的泼妇。她在砸碎砂锅,似乎也在砸碎她某种固有的意念与生活,而窗外的风吹起了白底黑圆点的长裙,露出了她修长白皙的双腿,和脚踝上那着着闪烁的脚链,那蛇一样的造型美得有些诡异,又让人禁不住被它的神秘所吸引,所迷离。

父亲看见了。

他三步并做两步,冲上前去,揪住了母亲脖子上的一根项链,像狮子般地吼起来。说,是谁给你买的!是谁!我走上前去,试图阻止父亲的粗鲁,却发现母亲脖子上那根金灿灿的项链,也是一条小蛇的设计,蜿蜒曲折,灵动而俏丽,甚至眼睛和尾巴,都是那么的惟妙惟肖。

一眼看去,就知道是和那脚链是一套的。而且从没见过的款式和设计,如此的巧夺天工,定然是,价格不菲昂贵之物。

父亲还是在逼问着。母亲并没有回答,却高傲地昂起了头,唇边掠过一丝讥诮的笑意。

看得出父亲真的生气了。有生以来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愤怒,额头青筋怒张,下巴剧烈地抖动着,像一条在风浪中颠簸的鱼。

他冲上去,抓住了母亲纤弱的脖颈,却飞速地,在母亲嚣张的眼神中败下阵来。虽然他的声音还在继续高亢着,他说,你不说是吧,你不敢说是吧…….

直到母亲打断了他的话。她用低沉而坚定的声音重复着一句话。仿佛地裂天崩。

她说,我要离婚。

我一定要和你,离婚。

父亲的手松了下来,像秋天渐渐枯萎的树干。

母亲一字一顿地说,离,婚。

突然,就安静了下来。死一般的沉寂。

父亲抓起桌上的一个杯子,就把它朝前方扔了过去。杯子触目惊心地和弟弟擦肩而过,在弟弟的身后,杯子化成了无数的碎片。

弟弟的哭声,越发地尖利了。

窗外的蝉声在此起彼伏,刺痛了我的耳膜。那一刻,我感到一阵冬天彻骨的寒意正在席卷而来,令我簌簌发抖。

那种熟悉的感觉,竟然时时像个捉迷藏的孩子,或者,像蒙在窗纱后的秘密,时远时近地,伴随了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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