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潇鸿四十岁了。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像向一个年迈的老人，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在某个黄昏，陷入冗长的回忆。她不断地回忆童年。她可以忘记许多事，而有些看似平淡的场景，却总会不经意地跳出来。
像清晰的画幅般展开，带着某种尖锐，刺痛了她的双眸。
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在薄如明镜的窗前。
像忽隐忽现的影子。像偶尔的支离破碎的传说。
她练毛笔字。短发，瘦得皮包骨头，白得像雪一样的皮肤。她的钢笔字真的不错，毛笔字却一直没有起色。也就是说，钢笔字比赛能得个大奖，毛笔字的比赛，可能连入围的资格也没有。只是，她从不甘心。她就是就有股天生不服输的劲儿。她总是想超过别人，成为第一。所以她练啊，练啊，一天又一天，乐此不疲。父亲一直站在身边，那时父亲还是个高高帅帅的男人。他心疼女儿的辛苦。说不要练了，你这是为啥呀？
她不做声，还是咬着呀练，瘦削的肩膀好像一直在叫着酸疼，不过，到最后，依然在她的韧劲下，哑然失声地缄默。
就这样，应该过了几个月的光景。
有一天，是个黄昏。就是大家经常描写的，那种残阳如血的黄昏。春天即将结束的时刻，炎热的夏天即将接踵而至，而太阳已经像个火炉，炙烤着大地，也燃烧着她幼小的心。她握着毛笔的小手颤栗了几秒，一股暖流像火山喷发般冲向手腕，醍醐灌顶般，让她从一场懵懂而酸涩的梦中惊醒。
她迅速地扔掉了毛笔，冲进了父亲的书房，大声喊着：
我悟出来了！真的悟出来了！
父亲正在全神贯注地准备一份教案。
那时候的他，还是一所中学的语文教师。此刻，他被女儿的神情惊慑住了。眼前瘦削的小女孩，苍白的脸颊上散发着红晕，短短的头发蜷曲着飞扬，手舞足蹈的样子很可爱，还带着一种含苞待放的勇敢的美。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继续问道，你究竟，悟出什么了呀？
女孩没有回答，而是一把拽住父亲的手，把他拉到了自己的书桌前。把毛笔蘸入了厚厚的墨汁中，行云流水般地，写出了十几个如同故事般的字。
像天边的彩虹掠过。像一场滂沱大雨，氤氲了父亲的眼帘。
那一霎那，父亲的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了。
他呆若木鸡了。
千丝万缕的情绪，缠绕在他的心头。
这一页毛笔字，是他从未见过的字体。和女儿先前的练习迥然不同。既不像颜真卿，也不像欧阳修。却又具备这两者的风范。娟秀中带着刚毅，利落中带着洒脱。
而最最重要的是，她运笔的气韵及其独特，仿佛有一个奇特的出口，错落有致，一气呵成，张弛有度，却又绚烂无比。
写完后，她洋洋得意地仰起头，说，怎么样，怎么样？
写得好啊。父亲轻轻拭去女儿眉心亮晶晶的小汗珠，说，不过，你到底悟出了什么呀，会有如此惊人的进步？
女孩骤然惶惑了。她锁紧了眉头。
对呀，她悟出了什么？她仿佛读到了某种魔咒，可是具体是什么，她却说不出来。那瞬间的醒悟，有疼痛，有释怀，有江河奔涌的激情，又有涓涓细流的沉静。
她无从表述。
像无从找到，一把小仙女的钥匙，只要点开，花朵会缤纷盛开，冬天会悄然逝去。而温情脉脉的春天，已经到来。
那究竟，是一把怎样的钥匙？
具有电闪雷鸣的力量，让她在午夜梦回中惊醒，并且，默默地流下了诗一般的泪？
一周后，学校里进行毛笔字比赛，她杀出重围，在众人的唏嘘声中，获得了一等奖。
她上台领奖的那一刻，教室里鸦雀无声。所有的老师，都瞪大眼睛，惊愕至极的表情。
听到很多同学都在窃窃私语，说太阳西边出来了吗？才几个星期的功夫，吕潇鸿就能得一等奖？有的同学说，记得以前，她前十名也进不了的呀！
但，事实终究是事实。
她接过一等奖的奖状，笑靥灿烂如花。
只是，那一刻，她又深深陷入了那种，熟悉的，迂回曲折，又难以言喻的迷惑之中。
这种迷惘，竟然延续着。
延续了，整整三十年。
2016年的冬天，吕潇鸿在瑞士洛桑的家中，在后花园的苗圃里种花。是寒冷的冬天，室内有暖气，她却更愿意走在清新的植物园里。原本，很多花是春天开的，可是她就不信这个理儿。她琢磨着，坚持着，像园艺师一般地调配着很多的肥料。这一天醒来，她竟然发现花园里开满了各种各样的花儿。红的像霞，白的像雪，粉的像蝶。她像是孩子般地振臂欢呼，冲进了那一片花海。她跳舞，欢唱，直到天上飘起了细细的雪，雪花像梦境般，无声地飘落到她的黑色外套上。
她有些恍惚的视线，总是在梦幻的海洋中漂泊。
抱住了自己瘦削的肩膀，她感觉比烟花还寂寞。
一个男孩也冲到了花海之中。是她的儿子查理。儿子用苹果手机拍着花团锦簇的情景，立刻发送到了朋友圈。
他注意到了母亲的落寞，说，妈妈，你怎么了？又想起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儿子十二岁，是个懂事乖巧的孩子。他不敢提父亲的事儿，生怕母亲伤心。她知道，父亲走后，这片花园，是她最深的寄托了。
母亲注视着儿子深邃的大眼睛。儿子和他的父亲太像了，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有些酸楚地微笑，此刻，她能感受到儿子的心跳，和他欲言又止的话。
她说，妈妈在想小时候的一件事。三十年前的一件事。
妈妈以为悟出来了。可是，那个道理，似乎到今天，才渐渐明白。
什么道理？儿子问道。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母亲说。
你还是没有说出来嘛。儿子撒娇着。
有些东西，是说不出来的。
你要经历了时光，才会自己懂得。
就像这些花，你种植它们，只能盛开在春天。而我，却让它们，在今天绽放了。
儿子点头，眼里是雾一般的闪光。
他说，妈妈，你穿这么少不冷吗？
吕潇鸿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黑色的羊毛外套。长发随意地散落在肩上。此刻，她只是感觉热血沸腾，好像，回到了三十年前的那个黄昏。
那是个暮春的黄昏。和今天，竟如此相似。
这么多年过去了。
这么多年。
时间，从来都是最真诚的陪伴者与见证人。当所有人纷纷散去，只有时间还站在那里，忠诚地为你守候，并且以低沉的声音，诉说着生命的箴言。
三十年前，她在另一个遥远的小镇。
听见教堂的钟声响了。
吕潇鸿抬起头来，拭去落入眼中的雪花。暮色已经很重，她抖落了身上的风尘。手里已经捧了一大束的花儿。
儿子，再过一个星期就是除夕了。我们也该回家了。
她说，我想家了。
中国的家。
儿子诧异地瞪圆了眼睛，说，自打我出生起，我就没有去过中国。我是中国人，但是那个地方，真的离我好遥远。
只是，每次走进中餐馆，我都很喜欢那些中国菜。什么饺子，锅巴，汤圆，我是吃了还想吃。我是独爱中国菜呵呵。
饮食也是一种文化。像你这样的孩子，也可以通过品味美食，来感受各种地域的文化。也是一种成长。
妈妈，我们在中国，还有家吗？
吕潇鸿沉默了。
许久，她用坚定的口吻说，没有家，也要回家。
你看，这些花儿，它们有一天结满了种子，也依然要回归土壤。因为，在那里，它们才能有属于生命的 ，另一次出发。
儿子的视线飘渺，像远方的鸽子飞翔。
恍若时光的秘密，会在某一个黄昏，穿越黑暗凝重的甬道，直至，光明而悠然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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