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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清河镇

存在上部

清河镇,一座南方宁静的小镇。

在九十年代初期,它就像是一个孩子在渐渐地,无声无息地长大。

从内向,忽然变得热闹起来。原先僻静的街道在拓展。从只有一条老街,到有了好几个颇具规模的住宅小区。远方的农田,都在被鳞次栉比的居民楼所代替。无数的农民开始在小镇上穿梭,开启了他们城市梦的第一步。只是,当时能买房的还寥寥无几,是开始自由职业的第一批人。他们有些自己开小店,有些卖水产,有些倒卖钢材,有些承包歌舞厅和卡拉ok。小镇原先都是自行车满地的格局也在被打破,经常可以看到漂亮的桑塔纳汽车在小街上疾驶,车上坐着那些重新被定义为老板的男人们。

的确,小镇仿佛在瞬间,有了城市的意味。仿佛一个黄毛丫头,在精心的装扮中亭亭玉立起来。俗话说,:三分长相,七分打扮“。小镇原先是娟秀的,质朴的,没有修饰过的街道,还有石拱桥,和潺潺的溪流。她貌似并不出挑,但总会让人的心变得沉静。记得小时候,我一直会牵着父亲的手,来到小桥上。

看着春天的烟雨蒙蒙,像细纱一般地斜织着,若隐若现地映照着在远处五颜六色的野花。那一刻的惬意,就像是嘴里一直含着甜蜜蜜的泡泡糖,或者在品尝一颗酸酸甜甜的橄榄。但,仅仅几年功夫,它就被另一种华丽替代了。没有城市里的摩肩接踵,却依然会看到人群渐渐涌动,伴随着那些靓丽的店面,像风景一般,层层叠叠地映入眼帘。

记得小时候上街买泡泡糖,杏仁橄榄,奶油话梅,只有一家小店可以选择。你给店主一毛钱,店主就给你把你要吃的,小心翼翼地包在一个很厚的牛皮纸里,打成粽子一样的结,再放到你的手里。而现在,花花绿绿的包装,在漂亮的大商场里琳琅满目地陈列着,营业员小姐笑容可掬地招呼着你,笑容像童年时的石拱桥下的花儿,无比的灿烂。

是的,那时候很多行业的女孩,已经开始尊称为小姐了。那些旧社会的称呼,老板,小姐,又开始流传。也是一种时尚。

时尚本来就是一种轮回。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和清河镇有一江之隔的,就是著名的春江市。历来以时尚闻名的大都市。只要提到春江市,就会想到石库门和旗袍。想起那些妩媚绰约的春江市小姐,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妖娆和风情,总会令人们津津乐道。

而春江市的这股气息,似乎也在徐徐飘向清河镇。街上的时髦女孩越来越多,尤其是夏天,也开始穿细细吊带的大摆长裙,露出整个雪白的背部,让小镇的老人们都瞠目结舌,指指点点。而每每我遇见这样的女孩,总会停下脚步,驻足观赏一番。我梦想也能穿上这样的一条真丝长裙,美轮美奂的梦幻摸样。无数次地在镜子前,我的手指滑过我裸露的背脊,却只有淡淡的一声叹息。

我马上高三毕业了。可是我的钱包里,却没有超过十元的钞票。就是那张十元的钞票,也被我揉了又揉,搓了又搓,像一团被废弃的旧毛线,也像一只可怜兮兮的老猫咪,等待着生命中最后时刻的到来。

母亲说,她早就决定了。她要离开这个家。

离开这个家,原本就是她的宿命。

不甘心一成不变的生活,更不甘心住在学校分配的六十几平方米的毛胚房里,却拿不出装修的钱。她要穿最新款的时装,她想要保姆伺候,她要住在豪华舒适的大别墅里,她要锦衣玉食的生活。但这些,父亲不可能给他,也永远给不了她。

她从来不乏追求者。有和父亲一样的老师,有政府官员,还有几位老板。总之,形形色色的都有,但这次她选择的,是老张。

老张原本是农村中学的一名音乐老师,趁着改革开放的春风下了海。他做的是家具生意。和原先的音乐事业风马牛不相及。但是他的确是个聪明绝顶的人物。竟然把事业做得风生水起。家具厂开了一家又一家。从农村的总店,到小镇的分店,买家具的人总是络绎不绝。而最让他声名大噪的,是有一天,春江市市委的领导,竟然也带着队伍到他的厂子里来挑选家具。而不久之后,在春江市赫赫有名的《新民晚报》上,还登出了记者关于老张的腾飞家具厂的专访。专访还配上了老张和那位市委领导握手的照片。那以后,老张成了家喻户晓的红人儿,他的腾飞家具厂呢,自然是越来越红火,不久就成立了腾飞家具公司,他当上了董事长,每天在小镇的明楼山庄酒店里,签发着雪片般的订单,享受着作为成功者的巨大的喜悦和满足。

老张其实不老。也就是比母亲大上一两岁。之所以叫他老张,是因为他看上去的模样,着实不敢恭维。头发有些稀疏,瘦长的驴脸,三角眼,酒蒜鼻还露孔,一副猥琐样,和儒雅的父亲真的不能相比。老张从农村来到县城清河镇。成了小镇上第一批买房的大户。那个年代,管大款叫大户。管从农村来的,是“小码头”来的人。

清河镇虽然是个小镇,但俨然也算是县城,就像春江市人看不起那些乡下人一样,小镇土生土长的人们,也历来带着有色眼镜,睥睨着那些来自农村的人群。尽管已经把他们礼貌地尊称为“小码头”的人们,言语间依然带着那份与生俱来的不屑与高傲,似乎自己早已带着某种城市的标签,因而,也具有了一种别人无法企及的血统一般。

这就是小镇人。曾经宁静的自得其乐的小镇人。但有一天,众多小码头人的涌入,让他们措手不及。尤其当他们开着奥迪车,带着身边明媚的像花骨朵一般的女孩,在街上无限招摇的时候,小镇人都会情不自禁地驻足流连,并且若有若无地,发出酸涩的一声唏嘘。

像夏天里地上扬起的粉尘,夹杂着野花的香气,汽车的尾气,行人的狐臭味儿,还有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儿……五味杂陈地交织着。又像不变的蝉鸣在歌唱,却带着几分孩童哭泣的凄厉,在若有若无地漂浮着。

母亲义无反顾地在搬东西。楼下停着老张的奥迪A6的黑色高级轿车。

那是一个记忆里炽热的午后。

据说那时候,老张已经离了婚。照现在的流行语来讲,母亲是“小三”,而且是扶正的“小三”。那时候,“小三”叫“搭子”,就和麻将搭子一样,有异曲同工之妙。当时我家隔壁的刘婶,是个喜欢到处打听消息的碎嘴婆。很多新闻,都是从她的嘴里流传出来的。譬如她了解到老张原先的老婆是个地道的农民,只有小学文化,也不漂亮,给老张生了一个儿子,现在已经在家具厂上班了。老张和老婆离婚后,已经给老婆在小镇上买了两套房,也算是做事大方,让老婆也无言可说。前老婆原本老实巴交的,只能听从命运的摆布,不过她这两套房,和不菲的存款,也足够她衣食无忧,甚至还可以再找个老伴了。

只是,母亲和老张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乃至后来和老张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刘婶也不得而知。她把我们所有人都瞒过去了。又或许,别人怎么也不会想到,母亲的“搭子”,竟是老张。就凭母亲平常心高气傲的,会看得上老张这副模样?纵然老张家产万贯,商界名流,但这卖相,这颜值,实在和母亲也太不相配了吧。

可是,这世上往往许多事,都是与人们的意愿背道而驰。郎才女貌的父母分道扬镳。搞不懂母亲要嫁的男人,是老张。还是他坐着的豪华奥迪车。

也许对她而言,两者,真的没有什么区别。

那日,母亲最后,拉起了弟弟的手。她说要带弟弟一起走。她看了父亲一眼,目光像脆弱的玻璃,却让父亲泪眼模糊。他一个七尺大男人,竟然捂着脸蹲了下来。他先是低低地抽泣。继而是,嚎啕大哭。

他似乎要说很多的话。最后,竟然什么也说不出来。

整个过程,让我最愕然,最不能接受的是,母亲竟然只是,淡淡地瞟了我一眼,就决然而去。我以为她会奔上来,紧紧拥抱我。或者泪眼婆娑一下,把她湿润的脸颊,掠过我在剧烈颤栗的胸膛。但是没有。什么也没有发生。

一切要让人窒息。甚至平时那么爱哭的弟弟,也没有哭上一声。他的表情是茫然的,像一只被操纵的木偶。他上车的时候,也没有回头看我这个姐姐。母亲和弟弟仿佛是浑然一体的,就是对我和父亲,并无一丝依恋。

我自己的世界轰然破碎了。

那种痛彻心扉,却和父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没有流出一滴眼泪。把牙齿咬得格格的响。我甚至想冲上去,狠狠地揍父亲几下。告诉他,为什么要哭!为什么你这么窝囊,却不能把她留下!

但是,我也哽咽了。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不得不说,我遗传了父亲的懦弱,所以我对自己的意念,也毫无执行的能力。而在这样的颓然之中,我渐渐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原来,母亲从来也没有爱过我。

我仿佛在恍惚中,莫名地走过去。也许只是想躲避一场夏日的暴雨。却看见,自己早已经淋在风雨中。

倒是老张撑了一把黑色的伞走过来。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脸上竟然带着和善的微笑。他微张的鼻翼翕动着,薄薄的嘴唇带着某种刚毅的神采。他说,要不,一起走吧?

他说着,回过头来,看一样坐在车内的母亲。见没有动静,又走过去和母亲说些什么。但是我听见母亲很冷漠地说着,不要管她,我们走吧。

老张朝我摇摇头,又挥挥手,说,我去做你妈妈的思想工作吧。说着,也上了车。

车子扬长而去。

我的视线模糊了。

我回到家里,发现父亲已经不知去向。

半夜的时候,我在噩梦中被一阵响声惊醒。起床后,发现父亲跌跌撞撞地在卫生间呕吐。他甚至吐出殷殷的鲜血来。最后,在卫生间的水泥地上睡着了。

我拉不动父亲。只得在他的身上,盖了一条厚毛巾。还好是大热天,不会着凉。我回到自己的卧室里,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牛角梳子。那是我秋天生日的时候,缠着母亲在镇上的小商品市场里买的。这是母亲送给我的,唯一的一件生日礼物。

兴许是她对我内心有愧吧,这些年,都没有给我好好地梳过头发。我有一头齐腰的乌黑浓密的长发,每天早上都是我自己梳理,然后背着书包上学去。我是个笨手笨脚的女孩,所以只能梳马尾辫和羊角辫,看着班里别的女孩有母亲做的精致的编发,也是着实的羡慕。但我知道母亲不会。因为她和我一样笨手笨脚。她总是对我说,我怎么可能伺候你这个小丫头呢?我自己都不会照顾自己,怎么可能照顾别人呢?

的确,母亲还是一个父亲照顾的小孩。只是,她依然觉得,父亲的这些照顾,真的还远远不够。

在她梦想的蓝图里,她是公主,是贵妇人,是不可一世的女王。女王必须住在宫殿里,有成群的珠宝。

她从不甘心。从不放弃。即使她已经生过两个孩子。即使她已经到了半老徐娘的年纪。

她还是成功了。

她觉得,命运是可以自己争取的。

那是她想要的幸福。

她愿意舍弃他们。也许,女儿和丈夫,从来不是她生命的必须。

昏暗的夜色中,牛角梳在我的长发上如水般滑落。我能感受到母亲的体温,如此冰凉,却依然散发着,一缕夏夜里栀子花绽放时,淡淡的苍凉与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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