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外面凶险万分，刀剑都是不长眼的，半夏求你了，我们就待在这里，行吗？”半夏跪在地上，仰起梨花带雨的脸向小燕子哀求。
身旁的子苓也是一脸担心，她拽着小燕子的身上那件红色云锦斗篷的下摆：“是呀，小姐，你听，外面有人来救我们了，东方青云死期不久矣，你不要出去冒险了。”
小燕子弯腰扶她们，“你们先起来。”
顾忌着小燕子手上有伤，她们也不推脱拉扯，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
子夏还想开口再劝，小燕子闭了闭眼，似是下定决心，“江山可以易主，但，东方青云必须死在我萧家人手上。”
半夏和子苓陪伴在小燕子身边十几年，最是清楚她的脾气，一旦她做了决定，绝不会轻易改变，便也不再劝，如同以往每一次劝阻一般，把顾虑变成支持。
小燕子用伤手抚摸她们的手背，声音哽咽：“我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你们陪我闯祸，陪我受罚，如今又陪我被困于此处，生死未卜，我一直很感激你们对我的照顾……”
她顿了顿，眉目中流转出哀伤，“我给你们每人攒了一笔嫁妆，放在柳红那，你们去寻她取了来，遇到合适的人就风风光光地把自己嫁出去。还不嫁人，当心变成老姑娘，没人要啦，那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小姐……”半夏已是泣不成声。
小燕子故作轻松的话钻进耳朵里，像是拿刀子在凌迟她们的心。
外面传来激烈的打斗声，小燕子知道她必须出去了，她把斗篷的帽子戴好，系带拉紧，遮挡住大半个脸，只露出两个圆溜溜的眼睛，“你们在这里守着，我若是回不来，我阿玛和额娘——你们若是得了空多去看看他们……”
小燕子说完也不再管她们在身后的哭喊声，飞快地走了出去，身上穿着采莲的斗篷，出门时并没有受到阻拦，很顺利地逃出了这个禁锢她几天的宫殿。
没想到采莲得东方青云信任至此。
那她方才说的话又有几分可信？这会不会是个圈套？
虽是如此想，脚下的动作并没有停止半分，事已至此，纵使前面是龙潭虎穴，她也必须要走这一遭。
几天不出来走动，竟不知外面的世界已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宫道上的残雪已被践踏得稀烂，沾染了斑斑血迹，折损残破的长矛和利剑随地散落，一个个被鲜血染红的盔甲连带着脆弱的身躯重重摔落在地上，刀剑声在耳畔响起，不远处传来鸣鸣战鼓、声声呐喊。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天地已然被染成一片素白，漫天的风雪里，小燕子一袭红色的斗篷显得越发鲜艳，帽子和肩膀上都落了一些雪，脸颊和鼻头也被冻得微微泛红，她无心顾及，一边闪躲着刀光剑影，一边搜寻着那个身影。
黑沉沉的夜幕下，她登上一处无人看守的阁楼，在这里她可以看到宫里长长窄窄的过道，看到在交织的网格里，处处人声鼎沸，兵荒马乱，如白面般的雪随着冷风卷下，将一个个英勇奋战的士兵浇成了一个个白头翁。
她不禁心中悲凉，一将成万骨枯，这些骁勇善战的士兵，他们又是谁的孩子，谁的丈夫，又是谁的父亲？这样一场没有结果的叛乱，又该让多少个家庭破灭？
短短前路，容不下太多感慨，何况脚下荆棘丛生，不敢大意，她按下心中的愤恨，继续往前寻找，终于发现了东方青云的身影。
他身披重甲，单手持弓坐在马上，意气风发地看着面前的腥风血雨，似乎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小燕子静静的站在城墙上，隐秘在黑夜中，苍白的脸上没有血色，眼眸流露出这副娇俏面孔不该有的杀戮，终于她缓缓举起弓箭，自箭篓里抽出一根沉甸甸的铁箭，缓缓地拉弓上弦，弓尾发出细碎的白雾，与漫天飞雪融为一体……
紧绷的弓弦拽得手指生疼，很快，伤口又裂开了，白色的纱布一瞬间浸染在了红色。她使出全身的力气稳住双臂，直到那箭尖纹丝不动，直指东方青云，慢慢的，她松开手，只听见“嘣”的一声闷响，一支羽箭自城墙俯冲而下，箭簇带着冲破空气的隐隐锐啸，如一道撕裂黑夜的阳光，直取百步余外的东方青云。
东方青云瞳孔骤缩，来不及躲闪，羽箭已经精准地钉入了他的马身上，马儿受了惊，仰天长啸，原地踏着蹄子，生硬地将他抖落在地上。
没等他从地上爬起来，紧接着风驰电掣间三支羽箭首尾相接地直冲他而来，眨眼便到了近前，来不及挥戟格箭，也不顾有失风范，急忙在地上打滚躲避。
小燕子抽出最后一支羽箭，深吸一口气，“成败在此一举了。”搭箭，扣弦，拉弓，松手，“东方青云，拿你狗命来！”
与此同时， 相反方向，一支箭矢呼啸着，如一道黑线笔直地射向她……
没有一点点防备，她背脊挺直，风雪中红衣如火飞扬，犹如正在燃烧的不屈的火焰，坠入白茫茫的雪地……
鲜红的披风，鲜红的血液，昏倒在鲜红血泊中的人……
触目惊心。
抱着她的那个人也是面如死灰，浑身颤抖，“小燕子，我、我回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他多么后悔，如果他没有诱敌深入，放任东方青云实施计划，如果他没有先到天坛护驾，而是第一时间回宫陪在她身边，她就不会受这么多苦了。
听到魂牵梦萦的声音，小燕子使出仅有的气力抬起眼皮，努力地扯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苍白无力的笑：“永琪，你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听话，不要睡，我带你去找常太医。”说着，他抱起小燕子站起来，无视前方混乱的战况，径直往太医院走去。
“没用了。”
“不会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常太医有很多独家秘方，他一定会把你治好的。”
小燕子没有力气与他争辩，只好任由他抱着前行，永琪的脚步深深浅浅地在雪地里勾勒出了一条蜿蜓小道。
在这雪白的小道上，还有一条鲜艳的红色丝带点缀。
那是她的血，正沿着她的雪摆一点一滴地滴落……
她回首，望着那个在雪地中僵直跪立着的将军，渐行渐远，“他死了吗？”
“嗯，死了。”他低头看她，淡然地说。
大仇得报，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痛快，或许，是因为知道自己也命不久矣吧，也或许，是因为她今天才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男人。
爱恨情仇，真真假假，说不清道不明。
“永琪，停下吧，别浪费时间了，我们好好说说话。”
永琪不自觉地停住步子, 嗓眼儿干涩, 出不了声儿应下这话来, 最后便还是只当作没听见, 撵起步子继续往前走去，“不，你答应过我，要做我孩儿的娘亲，你不能食言。”
“永琪，对不起……”
后面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小燕子口里泛起一阵血腥，一口鲜血夺口而出。
永琪见状，急忙将她放下，他大声唤道：“太医，快传太医！”
他用手胡乱地揩去她嘴角的血迹，又将一只手放在她下巴旁，仿佛那样可以让她停止吐血。
小燕子抬手抹去他眼角的湿意，一双手在他脸上摸索，“你一直都知道的，是不是？”她吸了吸鼻子，睁大眼睛，噙着泪珠不落，“你知道我的身世，你也知道我嫁给你是为了找皇上报仇，你是我报仇的棋子，我又何尝不是你局中的棋子？”
永琪看着她，不置可否。
太聪明的女人容易受伤。
“采莲是你的人，你让她假意投靠东方青云，又借我之手把她送进宫，这招真妙啊。”她嘴角一弯，一滴温热的液体沿着脸颊滑落，“一方面你令她与我合作，但又不让她真的给皇上下药，保护了你的皇阿玛，另一方面你利用她诱敌深入，以便有朝一日一举击垮与你争夺太子之位的四阿哥和手握重兵的东方青云。”
永琪握住她的手，想向她解释不是这样的，但看到她包扎得像蚕蛹一样的手指，嘴唇翕动良久，最终还是开不了口。
这些伤都是他给她的。
纵使他博闻多识，能言善辩，此刻也找不出词语来为自己辩驳。
无声的沉默皆是他对她的歉疚。
小燕子看他不说话，扭头看向乾清宫，她知道里面那把椅子，是无数人人的梦寐以求，皇室之人，对那个位置的的渴望更是与生俱来的。
那样一件高高在上的物件，仅仅是为了走向它，就已经让多少人的心变硬，变黑了……
“如果有一天你心愿达成，我求你，求你……善待西林觉罗一族……”雪簌簌地落在她的睫毛上，轻飘飘的雪，却重得要把她压垮了，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声音也越来越虚弱，“他们冒着灭族的风险将我抚养长大……从小待我如亲生女儿，支持我做喜欢的事……我还没来得及报答她们……”
“你住口！我是不会替你照顾他们的，还有，你要杀我皇阿玛的账我们还没算呢，你可知这也是诛九族的大罪，要想保住他们，你就给我好好的活着！”
“对不起……”眼前的世界暗淡下来，小燕子知道时间不多了，用尽所有力气，拉着永琪的手放在她小腹上，“你以后还会有很多孩子，就让他陪着我吧……”
孩子，对不起，如果你愿意，下辈子还来找额娘，好吗？
她如是想着，感觉身体不断往下坠，慢慢地堕入了一片黑暗，耳边的厮杀声，叫喊声，道歉声，哭声，渐行渐远，终于和落雪一起，归于平静。
渺渺茫茫，落白无声，像戏台上的幕布，为二人隔出一片无人的天地，时间在这一刻静止，周遭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了。
常太医找到他们时，永琪乌发覆雪，墨眉凝霜，一双眼睛瞪得血红，只是将小燕子紧紧拥在怀里，一动不动，也不知道他这样抱了多久。
小燕子胸口上插着一支箭，鲜血染红了胸前的衣襟，手指上，两腿间，也都是血迹，骇人至极。
常太医摇头，感叹道：“神仙来了也没办法。”
永琪亦是浑身血迹，只听见他喃喃道：“小燕子，你好狠的心……”声音不大，却阴冷悲怆，其中的绝望显而易见。
半空的雪飘得越发稠密，鹅毛大雪不知疲倦地下着，将道路铺得厚厚的，一望无际，连带着他的心也被掩盖起来，遗失在了这场漫天大雪里……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