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消失得如同来时一般突然,顷刻间厅内哗然一片,絮语声如沸水般上涨,嗡鸣不绝。秦鸿杰朗声道:“诸位且先静一静,我们先来看看绑走父亲的匪徒可有留下什么东西。”话音未落,刚才跑来的人又掏出来一封信,这回众人看清楚了那是学徒阿诚。秦鸿杰上手拆了那封信,众人也围上去瞧。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读完,所有人脸上都是一个表情——大事不妙。
秦鸿杰欲言又止,史总管很及时地替他开了口:“堂主身陷豫北高州陈家手中,我们须兵分两路,一路去查血参的来路,一路去救堂主。”商讨过后便决定秦鸿杰带上十人伴金银细软,拿上那封信免得陈家不认账,先去高州讨人,史总管也陪着去。剩下的调查交由另几位堂中管事去做。如有急事,派人送信联络须用兆兴堂特有的腰牌。
本议定的是翌日启程,但秦鸿杰救父心切,半是恳求地与余下人商量一番后,当天下午便出发了。
夕日欲颓,沉鳞竞跃。裕州水系发达,河湖星罗棋布。秦鸿杰一行人在黄昏前赶到裕州与北边青州交界的岐山。山并不太高,勒马山巅,西风烈烈,残阳如血。远处大小湖泊与天空交相辉映,晚霞灼烧,水天一色。秦鸿杰昂首矫视,一时无言,俯瞰茫茫大地,思绪纷至沓来。“以前难得出裕州,没想到这一次竟是……唉,总感觉这次不简单啊。”,眉头微轩,转念又想:“罢了,想那么多作甚。”,把手一招,一行人拨马去寻客栈住了。
复行半个多月,秦鸿杰等人快马加鞭,终于入了高州。地势起伏渐渐变大,山峦叠出,高州离京城近,人烟也多了些。
这天天色将晚,十余人来到一处山道,史总管带了两人当先去寻客栈,绕山腰溜了一圈,没有踪迹。这时队伍里出来一人,正是阿诚,他抬手指道:“少堂主、史总管,你们瞧!”,顺着他手指处望去,极尽目力,确有一道轻烟袅袅升于远处山坳。秦鸿杰朝他微笑道:“不错,多谢你了!”,夕阳余晖的逆光中,星眸璀璨,笑意盈盈,阿诚不由得一呆。秦鸿杰却未注意到他的异样,率先扬鞭,驾马奔去。
在七拐八弯的山道上绕了许久,终是在两处巨岩间的狭长空地上见到了那客栈。秦鸿杰下马轻叩门扉,静寂几瞬后,蓦地一声“来了”把大家吓了一跳。“吱——”,木门从后被拉开,一阵耀眼的光闪现袭来,嘈杂喧闹奔涌而出,一群人霎时间头晕目眩,定睛一看,众人面面相觑,满眼惊讶。在如此荒山之上,竟有这么一家收拾得干干净净、装修豪华的客栈,桌椅平滑,横梁规整,所用的木料也一眼就可看出价值不菲。更奇的是里面早已坐了好几桌人,推杯换盏,酒菜齐飞,“来啊,再喝几杯——”。在开门前谁也不会想到,这扇门里外会有如此极致反差。“客官,您们里边请。”,秦鸿杰与史总管对视一眼,均想:“这里必有古怪。”,跟着小二进去时,步伐也拘谨了不少。
匆匆对付了几道菜后,十二人包了三个房间,往二楼上去。史总管特意留了个心眼,每个房间四人,每四人都至少有两人会功夫,而且上下夜都必有一人守夜。秦鸿杰与史总管歇在一处,史总管上半夜看着,秦鸿杰下半夜醒着。就这么安排一番后,众人迷迷糊糊睡去。
大约四更天时,史总管轻拍醒了秦鸿杰,道:“少堂主小心,我先歇息了。”,秦鸿杰起身来到窗边,因为包的是通铺,房间里除了四张拼在一起的床,就只有一把椅子。于是他把椅子搬至窗框下,倚着窗棂,斜望着漏过窗纸的模糊月光,思绪重重,想到父亲此刻不知身在何方,那陈家又是高州大户,也不知为何绑走父亲,又不知能怎么把父亲换回来,忧容浮现。转念一想,那奇怪来历的血参,或许就是陈家之物,想到这里,不由得一激灵,暗暗决定明天立刻发信询问调查成果。习武之人,耐性较佳,虽说下半夜是人最困顿之时,但秦鸿杰睡意却不强。夜风微凉,松涛阵阵,幽幽枭啼遥遥传来。忽然间秦鸿杰坐直身体,捕捉到一丝“扑簌”脚步声,暗道一声:“果然来了。”,料想敌人就和自己隔一堵墙,而且必不止一人,纵是秦鸿杰武艺不俗,一颗心也不由得悬了起来。“咔嚓”一声窗框被砍断,一个人一头扎了进来,秦鸿杰瞄准了,电光火石间伸脚上踢,“蓬”一声正中其额间,那人“啊”地大叫,颇为滑稽地又翻了回去。秦鸿杰搬起椅子堵在窗口,同时喊道:“各位醒醒,来人了!”,只听得“砰砰”几声,大约是有几人急着翻窗进来,一头撞在椅子上。
其实在秦鸿杰喊叫前,史总管等三人已经因秦鸿杰那一脚发出的闷响而醒来,此刻翻身跃起,迅速围成一圈。“哐哐”几声,那椅子被砸了个稀碎,秦鸿杰倒跃数尺,也退入圈子里。四人中还有一个会功夫的是秦洵的徒弟之一范宣,秦鸿杰与他将史总管和剩下一个伙计挡在后面。后两人抵着房门,能听到门外暂且无人,四个杀手模样的人从窗外窜入,人手一棍,与四人对峙着。气氛千钧一发,秦鸿杰压低嗓门,向范宣说道:“敌强我弱,争取抢他们武器!”范宣回道:“明白,师兄!”。
许是看出秦鸿杰武艺较高,四人中竟有三人朝秦鸿杰攻来,范宣拦住剩下一人。还好房间不大,那三人一时腾不出来手去对付史总管他们。一棍疾扫秦鸿杰下盘,使他不得不跃起躲避,然而当胸两棍袭来,算准了他的退路。但秦鸿杰功夫扎实,动作奇快,双手分抓棍头,晃了两圈,对面立刻感到手中竹棍松动了几分。此时斜下方一棍射向秦鸿杰心口,他后翻一圈,双脚脚尖加力,踢向那两人手腕。“砰砰”两声,秦鸿杰为了夺棍,使了十成力,即使对面杀手训练有素,也难忍巨痛,腕间竟已一片青紫,秦鸿杰两手趁势分压两棍棍头,使其另一端上翘,他又是一搓,一人竹棍不禁滚动半圈。秦鸿杰抓住时机,三指勾住棍身,棍端回转,直接脱手。秦鸿杰飞身而上,擒住竹棍。地上那人双膝着地,从秦鸿杰身下滑过,佯装仰身打他后背,秦鸿杰前跃蜷背,却不料那人棍势忽变,朝前砸下,直指史总管两人。秦鸿杰暗骂一声“该死”,空中硬生生扭过身子,飞追一棍,敲中那人后脑“玉枕穴”,登时昏厥。虽是解了两人之危,可他自己后膝、腰椎也挨了两棍,幸亏反应急速,棍端杵地,回身落下,站在晕过去的人身上,足底踏下,竹棍飞起,喝道:“接好了!”。范宣本来空手对敌,趋于下风,打着打着跟对手打上了床,空间狭小,已有萎靡之态。听到秦鸿杰的话精神大振,接过竹棍,竖左掌守住门户,挽棍在手,分足定在床面上。双方又陷入对峙。
这边一静下来,隔壁等房砰砰咚咚的声音就更为清晰,四个房间同时遭袭,白天那些客栈伙计却全无踪影,这断断不合常理。眼看又是可怖的沉默,且敌在暗处,我在明处,四人即使仍有余力,却也忧心忡忡。对面四人也一声不出,默然而立。
静——
“笃笃笃”,旧木门被敲响得突兀至极。秦鸿杰对史总管使了个眼色,史总管会意,问道:“请问是哪位?”,出人意料的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声音隔门传来:“在下是同住客栈的谭家镖头,听到你们这边动静不小,想问一下房里的兄弟可有什么事么?”史总管反手握住门把,“啪嗒”轻响,门开了一条缝。与此同时,秦鸿杰也看过去,对面几人明显要有动作,秦鸿杰余光瞄到,却看他们右掌徐运,仿佛在画圆,虽不解这是什么招式,秦鸿杰下意识地一棍打过去,“啪”一声居然中了,来不及多想,他斜身欺上,擒胸击腕,扣住一人手臂反压在背上。这一切不过发生在几瞬间,与此同时,门也被外力推开,秦鸿杰听到有不少人的脚步声进来。剩下三人见势不对,立刻跳窗逃了,然后一声口哨划破长空,一阵悉悉索索,应是其他房间的杀手都离开了。秦鸿杰由此推测这两边的人不是一伙,放心转过头去。脚踩着俘虏,秦鸿杰看见了五六个汉子,为首的壮实汉子穿着朴素,望向秦鸿杰问道:“这位小兄弟,你没事吧?”秦鸿杰抱拳道:“无事,感谢你们关键时候过来查看情况,否则今天我们四个可能都要交代在这里了。”他这话倒不是客气,再拖下去,一旦有一个房间的人被解决,那些杀手必然去帮其余人,这样如滚雪球般层层叠加,最终敌众我寡,一行人终是凶多吉少。那汉子也还礼道:“大家都是武林中人,不必客气。我们这里正好有固定货物的绳索,送与你捆绑俘虏便了。”,说罢递过一根粗麻绳,史总管接过,秦鸿杰带着范宣往外走去,对史总管说:“麻烦您了,我和范师弟去看看其他弟兄的情况。”,又朝那五六个汉子作了一揖:“多谢帮忙,我们这里没事了,请诸位先回去歇息吧。”,那谭家镖头咧嘴笑道:“那好,我们先回去了。你要是有急事。“他指了指斜对面左边一扇门,“还可以来我们房间叫我们帮忙。”秦鸿杰也微笑道:“好,多谢。”,援手一引,带着范宣先向右边走去,那一群人也相继回房。
秦鸿杰敲响了最近的一间房门,进屋查看状况。所幸没有死亡,只是四人都带了轻伤,秦鸿杰不禁庆幸谭家镖头来得及时,对方以为是他们的帮手,望风而逃。两人转了一圈就走了,继续去下一间看。本以为没有大事,,可是秦鸿杰目光却落到一个不该出现在此的人身上:“阿诚?你不住在这一间吧。”可是阿诚并未说话,秦鸿杰走进了看,这才发现阿诚背过身子,缩在角落里正发抖。秦鸿杰心生疑惑,拨转他身子,问道:“你怎么了?”。不看不要紧,一看才知,阿诚满脸血迹,泪水止不住地流。秦鸿杰立感不对,吩咐道:“你们先帮他包扎一下。”, 就快步冲出门去,撞开了隔壁的门。但见满目萧然,空空落落,殷红遍布,无人在内,但钱财一分没少。秦鸿杰又冲回去,蹲下身扶住阿诚肩膀,尽可能抑制住急切口吻地问道:“和你同住一个房间的人呢?”,阿诚抬头嗫嚅着,脸上还挂着泪:“少堂主…我…我…”,一句话没能说完,便如崩溃般再难言语。
小半个时辰后,秦鸿杰在屋子里一边踱步,一边对史总管说:“现在我们要问陈家讨的人,又多了三个。”“关键是。”史总管附道,“如果真如阿诚所说,是三个杀手一人扛了一个把我们的人带走的,那……”“我也奇怪得很,背着人还跑这么快,这不是成神仙了?”“罢了,阿诚这孩子第一次见血,夸大其词也是有的。少堂主且少操些心,我去安排,您先躺会吧,明儿还要赶路呢。听老堂主说,十几天后您还要参加什么比武大会,地点就在左近的京城……”“您不说我还差点忘了这事,唉,这些天路上颠簸,哪还有心情去管什么比武大会。而且,他们不过是看在我师父的面子上才邀请我的。”“您师父?您是说…张老先生?”“是的,我师父……数年未见了。旁人只道我是借着父亲和师父的名头,自己并无多大本事。可是我……也并非一无是处,等到比武大会之时,总有我的机会……等着看好了!”
次日一大早,早膳过后,秦鸿杰十数人牵马欲行,正逢谭家镖头等人也将启程。两伙人马上互相问候,谭家镖头拱手道:“在下姓王,名直,于京城谭家供事,临别之前,敢问这位小兄弟高姓大名?以后遇见,也好有个称呼。”秦鸿杰道:“在下姓秦,名鸿杰,乃岭东裕州人氏。日后若王兄途经裕州,秦某必当设宴相请,尽一尽地主之谊。”“‘鸿杰’,好名字。大丈夫如有鸿鹄之志,应作人杰!秦公子若是去京城,王某也可略充向导,陪同游玩。今日,就此别过!”说罢微微一揖,秦鸿杰还以一礼,两边掉转马头,“啪”一声抖个鞭花,嘶声长鸣。届时云开日朗、纤翳不生,山风泠泠,蹄声远散。
下山第一件事,就是去集市上抓药,待所有伤者都敷了药后,十数骑接着驰往高州。进城后又住进一家客栈,毕竟是到了城中,秦鸿杰想着不再委屈大家,便选了人号。住了店后,秦鸿杰小心翼翼地写下了一封措辞恭谨的信柬,打马投给了陈家门房,询问父亲被绑的缘由。与史总管知会过后,暂定于明日去陈家讨人。
暮霭沉沉,楚天广阔,秦鸿杰远眺黛青色的天空,正微微出神,忽地被急促的敲门声打断遐想。“哪位?”秦鸿杰略带慵懒的声音戛然而止,“阿森?你来这干什么?”“师…少堂主、史总管,查出来了。”阿森明显瘦了一圈,但神采犹在,大眼不减灵动。“先进来说。”秦鸿杰把他拉进房去,向外环视一圈,拴上了门,“讲吧。”“那血参,是陈家的。管事们我带来了,给。”“果然……”两人齐齐出声,秦鸿杰接下了包裹,拍了拍阿森肩膀,“你来得真是及时,加上手上的俘虏,明儿我们又多一个筹码去谈判了。”“亦或者,本来就是陈家丢了东西,于是绑了老堂主,逼我们还东西。”史总管很适时地接道。“那我们态度好点,血参还回去,事情应该就能了了。”秦鸿杰转向阿森道:“既然你来了,就一起住下吧。”“那…我和阿诚住一间好了。“阿森不假思索地道。“你跟他关系很好么?”秦鸿杰顿了一下,抓住了重点。“嗯,是的。”“那行,你去走廊最里面一间去找他。”
东方泛了鱼肚白,晨曦微曜,秦鸿杰双目缓睁。约一刻后,所有人整装待发,奔着陈家去了。望街北蹲了两只大石狮子,朱门上书牌匾,“陈府”二字苍拙大气。秦鸿杰握住门环轻叩门房处的小门,一个闷闷的声音传来:“今日府上正门不开,若有急事,请从偏门入。”,眼瞧着大门紧闭,秦鸿杰悻悻地转过街角,去了东偏门。谁成想远远地瞅着门边横躺了三个人影,几个年轻的伙计立马健步上前,只一眼便叫道:“果然是被掳走的师兄们!”,见他们双目紧闭,似是昏迷不醒,有人上手一摸,又从其怀里抽出一封信,递给秦鸿杰。秦鸿杰一边拆信,一边四处查看,沿着陈府溜了一圈,仍未见到秦洵,不由得自嘲道:“咱们因为一封信而来,现在又是一封信,父亲却还是不见踪影。”,笑着摇了摇头,垂下眼去读信。四周本来叽叽喳喳,昏着的三人也醒来了,可是众人渐觉不对劲,安静了下来,抬头望,只见秦鸿杰脸上阴云密布,其余人全都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半晌,秦鸿杰低低地开口:“他们说,父亲不在陈家手中。”众人呆了一瞬,随即炸了锅:“当初一封信引咱们来,现下又说老堂主不在,这不是把我们当猴耍吗?”,秦鸿杰双拳握紧:“为今之计,只有直接进府要人了!”,转头发令道:“刚醒的李春师弟、阿言、何沛仪师兄,麻烦守在门外,一有变故,我们会放信号,你们即刻撤离,给堂里报信。剩下人随我进去。”说罢征询般地向史总管看了一眼,史总管颔首。
推门而入,眼前又是另一番景象,北方多风沙,然此处却如江南春日,垂柳依依、繁花似水,精致的六棱石子漫成甬路,走的端的是抄手游廊,画栋横梁无不美轮美奂。众人难有不沉醉其中,忽闻远处人语声渺渺而临,才记起此行目的,快步赶去,游廊近处忽地一拐,一大片空地铺开来,中矗一台,“演武台”赫然映入眼帘。秦鸿杰扫视一圈,一人突地大笑:“你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