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海边,暑秋之接,正是湿气溽重、余热未消之时。
裕州难得有个清爽的早晨,红日刚跃出天边,金霞铺开、光华灿烂,海波一趟趟随风涌上岸,咸腥扑面,舒适宜人。在这个人皆未起之时,细软的沙滩上已留下数串脚印。裕州少壮拳师秦鸿杰,又如往常一样早起练拳。
只见他平掌前推,顷刻回身捣出,矮身一腿环扫,势若奔风,声如惊雷。呼喝声中,又过得数招。一拳上杵,左拳收回腰间立住。秦鸿杰轻呼一口气,笑道:“今日又有进益。”
说罢扎下马步,抱拳挺背。忽闻背后风声微动,秦鸿杰知是父亲,自然不动。秦洵有心考验儿子,足上加力,朝他后膝狠狠地踹了下去。“蓬”地一声,秦鸿杰几不可察地晃了一晃,转身道:“爹!”秦洵温言道:“功夫很扎实了,不错!好好准备,争取一个月后拿个好名次。”秦鸿杰又问:“爹,你那时也要出门,要和儿子一起走么?”秦洵略怔:“爹去湖阳,你去京城,不顺路啊。”秦鸿杰“哦”了一声,接了一句:“爹,咱回去吧。”,父子俩并肩向府里走去。
秦鸿杰刚进前门,一个人影旋风般从侧角撞过来,跟着一阵大叫:“师父,师父,你的筠妹……”秦鸿杰眼疾手快,一把捂住,瞪他一眼:“瞎叫什么?进去说!”,四下扫一眼,暂时没人,这才背过身来一步一步倒着进了中堂。手一松,坐在一条长凳上,沉声问:“阿森,想说什么?”那叫阿森的是个年轻伙计,圆脸大眼,一股稚气。此刻被问,急吼吼地刚想喊,触到对面冷厉的眼神后,讪讪地垂头道:“师父,关姑娘乘船快到了,你不去码头接她吗?”一声闷响,耳边撂下一句:“怎么才说?”长凳歪斜,人影已抢出门外了。阿森正愣神,秦鸿杰倒了半步:“说了别叫我师父,以后别叫!”,身形又去得远了。
裕州自是水汽丰沛,不一会功夫,朗日已被密云覆了去。袅袅薄雾中,一艘火轮船驶得近了。汽笛”呜“了一声,一众乘客自舷梯上走下,激起围观一众闲汉的指点,一会嘲笑外地人氏穿衣过多,一会对大包小包的商人羡慕不已,一会又对少女妇人品头论足,嬉笑怒骂、阴阳怪气。忽听得“呼”一声,人群如干柴遇火,轰然炸响一大片喧嚣:“看洋妞啊,多俊的洋妞!”,跟着人群流向前去,熙熙攘攘地围成一大团。秦鸿杰心下暗道不妙,发足急奔,在一阵“借过”声中费力挤进人群。
关雨筠此刻又焦又恼,眼前被裹得里三层外三层,连远一点的路都瞧不见。四周不少男人都虎视眈眈,明显不怀好意,心里急火上涌:“我现在这个处境,让我怎生是好?要是传出去了,鸿哥和他阿爹不知该怎样看我了……”想到此处,脸上火辣辣地,低下头去。人群爆出粗俗的笑:“洋妞害羞了!”“洋妞还会害羞呢,真稀罕!”“小妞第一次来我们裕州,大爷带你去玩玩好不好?”关雨筠“啊”一声惊叫,连退两步,却被后面的人群顶住了,再退不得,颤声道:“你……你想干什么?”那人一脸淫笑,慢慢伸手往她脸上捏去。旁人还在起哄:“摸一把洋妞,老杜可以出去吹一辈子了!”姓杜汉子也欣喜不已,突然间“啪”一声脆响,手被一股力道打开,剧痛不已,抬头怒道:“是谁?”只见那美人身前已多了一青年,折扇张开,一手挡着身后姑娘,淡淡地瞧着他:“在下兆兴堂,秦鸿杰。”最后一字落下,人群又“轰”地一声,退了数丈,不少人齐叫道:“秦师傅!”刚才出言调戏关雨筠的几个人脸色大变,暗暗叫一声:“糟!”,除了那姓杜汉子外。
那姓杜汉子是北方人,初来乍到,不识得秦鸿杰,却在当地听过不少他的事迹,此刻终于将名字与脸对上了。见他五官疏朗,脸型端正,容貌只算中上,并非特别英俊,但此时嘴角挂了几丝笑,眼里射出慑慑然的光,一时竟不敢与之对视。忙一躬身:“杜某初来此地,不知这位姑娘与您的关系,方才有多冒犯,恳请秦师傅原谅。”秦鸿杰双眼微眯,冷哼一声:“难道别的姑娘,就可以随便冒犯了吗?”这样一来,气氛登时冷淡。那姓杜的是个粗人,这下怒从心起,心想你小子最多二十五六岁,我一个长辈当中拉下脸来给你道歉,已经给足了面子,你还揪着不放,属实可恶。你一个小辈,功夫能有多好?若要将继续刁难我,不如动手算了。念头转了一遍,左手已蓄上了力,准备发招。忽听得秦鸿杰道:“论年纪您比我年长,这一声‘您’我不敢当,只是要您记住,兆兴堂在裕州的名声不是盖的。“他拱手一揖,折扇收起,带着关雨筠从人群中就这么穿了出去。那姓杜汉子一呆,捏了捏拳头,转身朝一角落走去,此时人圈已散,另几个汉子围上来道:“二哥!”,他猛一回头:“别出声!”
秦鸿杰带着关雨筠绕了一段路,又回到码头边人力车夫的聚集处,早有几个车夫迎上来。关雨筠先坐上一辆人力车,秦鸿杰往后走去,突然间右手被拽住,一阵温软,“轰”地一声,脑海中霎时一片空白,整个人恍如被定在原地。呆了几瞬,抓着他的手轻轻一带,秦鸿杰就仿佛丢了魂般上了车。他怔怔出神,连两人贴得这么近浑然不觉。关雨筠把意中人拽上车后也是骤然一惊,脸上一阵热辣,低下头匆匆把遮阳篷拉上。车内气氛立即变得焦灼,关雨筠瞟了一眼身侧人不知所措的表情,忍不住“扑哧”一笑。秦鸿杰这才回过神,猛然往后一缩,道:“筠妹…你…你要干什么?”关雨筠笑着瞧着他,捉住他右手。秦鸿杰大窘,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能两眼放空,斜向上盯着深黄色的顶篷,任凭手上的温度如火般燎遍全身。
当晚便歇在秦府,即兆兴堂。秦洵去采药未归,郎中都散班回家了,中堂只有两人,十几个伙计住在后院。秦鸿杰在东厢房还未入睡,却听见窗外一道轻微呼吸声掠过。心下一凛,附耳细听,的确有人。秦鸿杰本想在屋里随机应变、以静制动,但听到那人一直没有动静,看来多半是和自己一样的心思,想着解决了自己,府里其他人便也不足为惧了。当下拔下门闩,镇定地踱出去。抬眼望,屋脊上果有一人,单刀闪闪,寒光冷森,面上蒙着头套,正向下张望。
秦鸿杰解下外袍,屋顶的人一声唿哨,七八个人从别处窜出来。秦鸿杰听着四下静悄悄地,一颗心不由得悬了起来,心里盘算着:“整座兆兴堂没有任何动静,筠妹极可能已落入敌手被当作人质,不知还有没有其余人埋伏在暗处。阿森他们这些伙计住在后院,十几个人应该不至于无声无息地被制服。现下唯一的办法,就是抓住他们头领,两边交换。”计已定了,手握外衣直迎上去,对面七八个人也冲过来。
当先三刀分砍秦鸿杰头部、左胸和下盘,他右手一扬,外衣自左下斜向右上抽过去,将三柄刀头击歪。身形右侧,已滑至三人身后,左足横踢,踹上一人后膝。那人“啊”一声,向前扑倒在地。这当儿后三刀又至,划个半圆劈往头与肩,之前那三人复攻来,三刀捅向后背。秦鸿杰察着风声,赶着一个下仰避开,陡出一腿,抵上正前方一人脚胫,顺着其前栽之势身子左旋,抓着其右手腕前送,“噗哧”扎入一人心口。把手上那人往前一掼,右脚踩住其脊骨,反手拔出刀,刀柄撞中脚下人后脑。余光瞥到战圈外还有一人伫立不动,秦鸿杰估摸着这大约就是头领了。起手一刀砍翻一人,左手钳住一人手臂,反手一扭,“咯喇”一声俨然关节脱臼之声。接着一拳捶在那人手背,“呛啷啷”连响,单刀被透过手掌的拳劲击飞,贴地滑行一丈多。秦鸿杰扒住敌人肩膀,轻盈盈跃起,空中一字马分踹两人头部。只听得风声飒然,正对上最后那名首领递来的刀锋,落地右手反掌横推,让身前人为自己挡刀。再一脚让那人撞向首领,趁其闪开时,外衣甩出,缠上那人刀刃,僵在空中。右手也并未闲着,单刀削向对面左臂,那首领情急之下只得用左臂硬接刀锋,好在秦鸿杰只欲生擒,“呲啦”一声,衣服被划开,血口立现。那人死死握住单刀,意欲保住武器,忽觉对面力道减了几分,以为对面气力不支,手上劲道终归懈了些。霎时间对面一声大喝:“撒手!”,手上突感酸麻,那外袍已衔着刀刃脱手飞去,另一把刀已无声无息地同时搭上颈侧,只得束手不动,心里却惊怒不已。
秦鸿杰横刀在手,走上前去,一把扯下对面人的头套,微感意外,随即又笑道:“原来是老熟人。阁下白天在码头调戏关姑娘,想必也是有预谋的吧?夜闯我府,又是为何?”杜升咬牙恨道:“小子莫得意,你那小情人还在我手里。你若想她活命,就放了我。”秦鸿杰微微一笑:“好啊,阁下把你剩下几个兄弟叫来,咱们两边换人,这不就行了?”杜升眼珠一转,故意激他:“老子在裕州混了一段时间,总是听说兆兴堂多么厉害、名声多大,如今看来,不过是你爹打下的基础,你小子不过是仗着你爹,徒有虚名而已。”秦鸿杰并不动怒,嘴角微翘:“哦? 何以见得?”“白天在码头,你小子只敢借着兆兴堂的名声来压我。刚才也是老子轻敌了,咱们再打一次,敢不敢单打独斗?”杜升一脸阴恻,“你赢了你放我走,我叫兄弟们放了那小妞;你要是输了,我们就带走那小妞,还会当街摔了你们医馆的牌匾!怎么样,有胆试试么?”面前青年偏过头来,正与他对视,杜升心里一“咯噔”,浑身冷浸浸地打了个战。只见那青年双眸清亮明澈,却如两点寒星,也未见他表情有甚大变化,但就一双眼,令整个人气势陡升。精光外吐,刀锋压上肌肤,冷芒颤颤:“叫你弟兄把人带来!”杜升无计,只得拍三下手掌,两个人押着关雨筠进了院子。关雨筠本来心里七上八下,蓦然抬眼,撞上秦鸿杰关切的眼神,一腔慌张顿时融化在两汪春水里了,敌人当前也全然不顾,只觉对面一双眼如有星辰,晶亮晶亮地煞是好看。
出人意料的是,巴掌声又响了一下,关雨筠感觉自己身上绳索被解开了,后面人推了她一下,身子踉踉跄跄地走过去。秦鸿杰也吃惊不小,瞟一眼手中俘虏,别过身去,隔开杜升与关雨筠,快步伸手去接那姑娘,为她轻拂去衣衫上的灰尘,忽然又如触电般缩回手:“你…没事吧?”关雨筠惊魂未定,见到此举却又感到好笑,憋笑正色道:“没事,我坐远点,不妨碍你。”拣了一处石阶坐了,望月光如水、倾泻一地,把庭中剑拔弩张的气氛也去了几分。
杜升努力转过头,问道:“这样总可以了吧?”秦鸿杰撤下刀,道:“可以了,阁下离开此地吧!”杜升摇摇头:“我不是要你放我走,我是想正儿八经地与你打一场。”秦鸿杰奇道:“这是为何?”杜升脸上不平、郁恨、凄凉一一闪过:“老子不信你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兔崽子真能打得过我,他妈的,拳怕少壮,老子还没老呢!你小子要是不应战,老子带着弟兄们天天来你们药堂,骚扰你们做生意!”,愤愤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又拎起一把刀,冲着他那些被打晕打伤又摇晃着爬起来的手下喊道:“爷要是被砍死了,抬走就成,别找人家麻烦!”秦鸿杰叹了一口气,抱拳道:“请了。”执刀在手,迎着对面攻势。
杜升更不答话,倒拖了刀,三步并作两步冲来,高高跃起,当头一刀劈将下来。秦鸿杰奋腕架刀,接下一击,小臂外挑,跟着“铛铛铛铛”连响数下,你来我往全是快刀。杜升曲背伸臂,单刀抡向秦鸿杰腹部,秦鸿杰足尖蹬地,整个人翻飞起来,空中出刀,攻其头部。杜升低头避开,向后拧身,秦鸿杰单腿着地,刀锋往他小腿上招呼。杜升起跳避刀,翻个跟头,借下落之势对着秦鸿杰后颈砍去。秦鸿杰以刀驻地,撑住身子,双足飞踢,一脚踢对方刀柄,一脚踹对方左胸。杜升吃痛,急忙看向右手,却发现除了手腕变红,并无伤处,这才明白对手留情,否则刀已被夺了去。余光四顾,见弟兄们眼中似乎全带上了冷嘲热讽,心中愈发气闷。刀尖嵌入地下石砖缝,咬牙发狠,掀飞十数块石砖。秦鸿杰眼神微凝,挥刀一一击开,横刀将最后一块石砖拍回去,正打上杜升暗戳戳杀来的刀面。立腕进刀,秦鸿杰手上加劲,刀势逼人,杜升渐渐落于下风。他急火攻心,出刀不免莽撞,刀刃在地上划了十数道裂痕。秦鸿杰幽幽叹了口气,双手一并握住单刀,只听得风声大作,银光闪闪,杜升处境更加不支。刹那间长刀直入,杜升顿腕压住,可是刀尖已顶上小腹,不过未进分毫,脑中“嗡”地一响:“他…他又让了我一招,我输了两招了!”,喉间微甜,“啊”一声大叫,倒仰了身子,抡刺劈砍,使上了浑身解数,竟是拼命的打法。秦鸿杰见对面破绽增多,料想敌人受挫,正是又焦又燥,心念一动:“我若再拖下去,两边都不舒服,不如一招制敌算了。”当下抱元守一,两眼清明,仔细观察对手动作,趁他半招使完身子回转之际,舒臂延刀,又一次架上他颈侧。
杜升脸色灰白,自动自觉地带头走出去,秦鸿杰朝他遥遥一揖。
秦鸿杰转身去寻关雨筠,正发现她从后院走来,走上去问道:“你刚才去干什么了?没出什么事吧?”关雨筠摇摇头:“没有,我只是不放心,去后院看一眼阿森他们。”秦鸿杰颔首:“好,闹了这么久,你应该也倦了,去歇息吧。”两人相视一笑,回了自己厢房。
此后两三日,秦鸿杰一直在药堂帮忙。秦洵可能是出了远门,一直未归。这天伙计来报,新进的一批药材到了。秦鸿杰跟着去了侧门,一起抬了几箱回来。众人一并上前,分拣贴标。忽然间秦鸿杰“咦”了一声,面色惊疑不定,余下人目光都被吸引了去。有人问道:“少堂主,可是发现了什么事么?”秦鸿杰把手上袋子亮出来,其余人皆清楚地看到了包裹上“南沙参”的标签。“唰”一声,袋口被扯开,众人全都愣在了原地。那包裹里的东西看着像人参,但是暗红如血、奇香沁人,一看便是稀有之物。
“此乃高州血参,是北沙参的一种,药效奇佳,养阴清肺,祛痰止咳。重病也几乎是药到病除,故价格高昂。像这般纯净无杂者,更是少之又少。不过如此稀有之物,也不是我们采买的药,是如何混入这些箱子中的?”秦鸿杰沉吟许久,又说:“最关键的是,这种名贵药材,很可能是官家之物,或者是大族珍宝。也就是说,这东西很棘手,要赶快还回去。”“少堂主说的有道理,明天让这几个去运药的伙计再走一趟,去我们进药的下家看看。”负责采买的史总管接口道。“我也一起去看看。”秦鸿杰道。其余人也议论纷纷。
忽听得一阵由远及近的疾步快跑声,跟着又是剧烈的喘气声。秦鸿杰转出门去,紧接着一人低语了什么,“什么?”秦鸿杰难以置信的声音传入了所有人耳中,“你再说一遍。”,这一次,那人声音大了些,在场所有人又一次陷入愕然。
他说的分明是:“老堂主被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