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穿透黑夜,将第一缕曙光落在密林之后的高大宫城屋瓦上,反射出金红的粼粼光点。
沉思一夜的太子似有所感地掀开眼皮抬手推开了窗户,正瞧见几名侍从端着盥洗盆托举着华贵的衣袍向自己走来。
“殿下。”当头的小太监瞧见站在窗前的王冬,先是朝其方向拜礼请安,得到对方准许之后才又领着余下仆从推开门,服侍更衣洗漱。
“殿下今天的心情看着不错。”
小太监站在太子身侧,看其眉目飞扬,唇角上翘扬起一抹弧度,也歪着头笑盈盈道。
王冬不做掩饰,点着头语调轻快地承认:“是呢,毕竟,今日的早朝还有一出大戏,本宫可是迫不及待想要观看了。”
“能让殿下有如此兴趣,想必这出戏一定很精彩。”小太监见王冬起身,默契地从侍从手上接过玄衣为其穿上,又理了理袖袍,捧着两组玉佩挂在朱红腰带两侧,一边应和着主子言道。
王冬听着不由轻摆了摆头,逗趣般问了句:“不若待本宫下朝归来同你们说说这戏码?”
“这可就叫小人折寿了,朝中大事岂是我等有幸旁听的?”小太监眨眨眼,为王冬理顺了衣袍后退一步恭谨拜礼又道,“不过若是殿下一时兴起说溜了嘴,不甚叫小人听到,倒也可让小人私底下乐呵乐呵。”
“……做好你的事。”王冬捏捏鼻梁骨,轻斥一声。
“得勒,小人这便麻溜滚了。”小太监乐呵呵领着众人退出房间。
“这群家伙,还真是越来越没把我作太子看了。”王冬瞧着一群仆从离去的方向,摇着头无奈道。
凌江从暗处跨出一步,呛了对方一句:“这是少主纵容的结果。”
“……我看着像是会纵容他人逾矩吗?”王冬瞥了眼站在自己身后的凌江,幽幽发问。
凌江认真思考一番,而后点着头给予王冬肯定的答复:“幼时少主常与平民孩童玩闹,与宫中婢女侍从的关系亦十分融洽,属下还没见过少主拿着太子的身份去欺压谁。”
“即便是他人无意冲撞,少主也会选择原谅。”凌江走到了王冬身后,“而我们所追随的,可不就是这样乐意纵容我等放肆喧闹的少主么?”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伶舌。”王冬眯着眼笑,面上是大写的满意。
凌江不再言语,只等王冬终于走出了房门,站在金阳之下,他才提步跟上,向着早朝大殿的方向行去。
当红阳的光芒终于覆在正殿外那长长的阶梯之上,宫人抡锤击鼓,候在殿外的臣子们依次踏上阶梯走进了殿堂,又分两列纵队站在殿内两侧,随着太监尖细的唱和,经久才得一见的昊天王端坐在殿内的正座之上。
大殿内是诡谲的一片安静。
臣子们面面相觑,又抬头看向那高座上微合双眸似是假寐的昊天王,不免疑惑。
“大王……”一位老臣壮胆踏出一步,昊天王闻声睁开了眼看过去,那臣子感受到上位者的视线后抖了抖身子,仍是躬身道出自己的困惑,“不知大王今日召见臣等是为何事?”
“今日召见众卿家的并非本王,”昊天王闻言轻笑一声,接着瞥了眼站在大臣身侧的王冬,眯着眼继续说道,“今日的早朝,乃是太子意下召集的。”
王冬在众臣惊异的神色下出列,同昊天王对视一眼,才又面朝众臣的方向拱了拱手歉言:“本宫幸得大王信赖,故借大王名义召集诸位。而至于臣为何要经大王名义召集,还恕本宫暂且守密。”
众臣交耳私语一番,一位臣子向太子拜礼试探言道:“不知殿下可否同臣等透露此次朝会内容一二?”
王冬点点头,视线越过那臣子看向后面紧闭的大门,又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急,众卿家很快便知此次朝会的目的了。”
“你的意思是让我父王在三日后上朝?”王冬皱眉看着整理包袱预备前往清水阁赴约的霍雨浩,“既然是发现了唐门欲要遮掩的秘密,为何还要父王召集大臣上朝?”
霍雨浩叹息一声,摇了摇头:“殿下,灵冰便问一句,这些唐门与清水阁往来的信件,您的影卫们是从何寻出,又是何时发现的?”
而不等王冬回答,霍雨浩又追问了一句,“殿下当真以为唐门全然不知唐普所谋之事吗?”
暗卫那严重的语气令王冬也警惕起来,他摩挲着手中握着的信纸,良久不曾出声。
“唐门主心底质朴纯善,想必是旁人未曾与她提及此事。”霍雨浩余光瞥见太子手中被揉皱的信纸,轻声开口,“然即便没有灵冰的暗访,她也有知晓一切的时候……殿下这几年追查了证据却不曾出手,想必是念着与唐门主的这段师门情谊吧。”
“小雅师姐可谓是唐普长老看着长大的,”王冬抿了抿唇,终于是将手中皱巴巴的信件放在了桌上,“我知道应该将这些交于师姐过看,可……雨浩,师姐一直将唐普视作她的尊长。姨父姨母遭遇不幸以来,师姐她是被几位师伯与师姑和唐普带大的,至于唐门中事物,也多由唐普帮衬,才不至于在姨父姨母见背后分崩离析。而今唐普却与我追查的谋逆之罪牵连颇深……你叫我如何与师姐开口?”
“正因如此,殿下才更应该阻止这一切不是吗?”霍雨浩将整理好的包袱打了一个花结,才是抬头与之对视,橙黄的烛光隐隐绰绰映在眼底,却更显那双眼睛清亮,好似一面磨得整平的铜镜。
王冬看着那双眼,终是放下咬得泛白的下唇。
“本宫明白了。”王冬低叹一声,仿佛全身气力皆是随着这声长叹一并失去,“本宫会与父王联信三日后早朝。”
“殿下,三日后朝会的内容,切忌同他人提及。”霍雨浩皱皱眉,依旧将话说完,“之于唐门一事,皆交由大王决定。”
他见太子似有不解,将整顿好的包袱放在桌上才继续解释,“居于深宫,殿下当知隔墙有耳。灵冰此次唐门之行已是打草惊蛇,唐普只会更加关注我等动向。殿下既能在唐门放置眼线,唐门又何尝不能在宫中埋下暗哨?
大王将此事交由殿下处理,许是考虑到此种境况。而今殿下已然搜寻出唐普与清水阁的往来私信,那不妨将这些证据交由大王,在正殿合演一出,逼其暴露马脚。”
霍雨浩抬手点了点太子挂在腰间的香包,“唐普不曾正待殿下,这便是机会。”
“……你倒是安排周到。”王冬捏了捏香包,摇摇头叹道。
霍雨浩摩挲着包袱,抬眼看着窗外沉沉黑夜,继而才轻声言道:“唐门谋反滋事甚大,却是沉寂几年久久未动。大王念旧情不愿动手故而借殿下之手查探,而殿下顾虑着唐门主情谊亦不轻易揭发……试问三日之后,殿下又要如何处置唐门大长老?”
暗卫双眸如梭,冷凝的视线仿佛冰锥扎在王冬心坎,而那最后的话语亦如利刃撕裂了他一直以来回避的问题。
“殿下想要走的,是谓何道?”
“唐门长老进殿————”
司礼监尖细的唱喏之音唤回王冬飘飞的思绪,他下意识抬头看向门口。
“宣。”
昊天王扫眼巡视了下方官员一圈,沉声道。
朱红的大门缓缓敞开,唐普逆着朝阳站在外侧。他似有所感地抬起头,正对上面色复杂的太子,牵拉着面庞那似树皮的褶皱组合成一个不明意味的笑容,才是踱步走至太子身旁,朝座上王恭谨礼拜。
“老翁来迟,请大王恕罪。”
“唐长老年事已高,还能风雨无阻参与朝会已是辛苦,本王岂会怪罪。”昊天王和煦笑道,将目光移至太子身上。
王冬方敛去面上神色,偏头看了站在自己身旁的唐普一眼,才是向着昊天王拱手行礼,沉声问言:“唐长老可知今日早朝为何事?”
“太子不说,老翁又如何得知?”唐普面色平常,仿佛王冬之后将要诉说的是与他无关之事。
王冬这才露出一丝古怪笑意,扬眉朗声续言:“不,您必须知道。”
两掌合十拍击一声,凌江从太子身后现出,其手中还摊着一打信纸。
王冬点点下巴,凌江会意将手中的信纸呈给高座上的昊天王。司礼监伶俐接过,而后才递与昊天王查阅。
昊天王一封封阅读着,面上的笑容趋向扩大,眼中压着玩味,扬起其中一折信纸,司礼监会意双手奉给唐普。
朝堂中两位拥有至高权利的上位者带来的威压令群臣噤若寒蝉,连着呼吸也放轻了。
昊天王带着笑眯着眼耐心等唐普阅完信上的语句,才是和颜悦色地开口:“不知唐长老对于这信上所述又有何看法?”
唐普闭了闭眼,悄然掩去眼底的慌张,拢了拢袖袍拱手躬身,满腹卑屈答道:“大王,草民冤枉啊,请大王明查!”
“长老何必客气,若有冤屈皆可一一道来,本王定为汝做主。”
但听唐普申冤,昊天王脸色即变,神色肃穆,言语凝重,倒像是当要为那座下站着的老者讨回公道。
王冬抿嘴暗笑,面上沉静如水,轻咳一声附和昊天王:“是啊唐大长老,若这信纸所言皆虚,还请您实言告知实情,大王必然为您洗刷冤屈,好叫那真正的贼人押入牢狱。”
“……”
昊天王与太子的一唱一和却是令唐普再没了声息,那双老眼亦是显现出丝许犹疑,额角冒出来涔涔冷汗。
唐普心中喋苦,原先的打算在突来的早朝中皆化作泡影。昊天国何曾有过朝会,这从头到尾便是算计好了一切,只等他就席开宴,在这群臣耳目之下清算唐门犯下的过错。
说出实情,唐普或有后招可保自己命不至死,然唐门必然遭到灭顶之灾,便是有幸苟活,也失了复兴机会。
唐普心下叹息,又是生出了些惋惜,如此良棋,却是无法为他所用。
犹疑只在一瞬,虽然这开局的奇子着实令他猝不及防,但他亦非坐以待毙之人。要他明说实情,而这个中虚实,世子又要以何手段探察呢?唐普扯了扯脸皮,诡谲笑着。
“多谢大王愿为老翁做主。”唐普拱手面怀感激言道,深深吐息后续言,“唐门确与清水阁有往来。”
一言既出,引众臣哗然。
“敢问唐长老可知与清水阁往来的缘由?”右列有臣子出列抛出疑问。
“诸位想必对于唐门暗器的精妙有所听闻,”唐普不慌不忙,朝那位发问的臣子解答,“但这只是中原广传的名头,孰知那遥远的海里之外的夷人造出来的机械也如此精妙,故而经由清水阁之手与他国商人交易,想唐门暗器还能更进一步。”
“如此看来倒是本王的过错,叫唐门只得偷摸学艺,的确是冤枉。”昊天王哼笑。
“草民不敢,还请大王恕罪。”唐普躬身歉言,“清水阁如何,唐门当知其凶险,承蒙大王厚爱才这般有恃无恐,进而冲撞了大王。草民愿代唐门上下领罚,请大王恩准。”
“这是何故,难不成在唐长老眼中岂是这般不讲理之人?”昊天王似是无奈叹气,转头看向王冬接着道,“太子,你觉着这场戏该如何收场?”
“拿出的这些与清水阁来往的信件还不足以定唐普私通谋反之罪。”此时的王冬却是垂着眼眸,他想起了不久前那晚同霍雨浩后来的对话。
彼时霍雨浩拉开了木椅坐在他的对面,手执茶壶为他自己添上一杯热茶,小小撮了一口才是徐徐将后来的计划告知王冬。
“雨浩以为唐普有面对这些信纸的后招?”
“这信上不过是廖廖几句情话,能看出端倪的也不过是那些频复出现的日期,其中理由甚多,殿下又何从辨清其中虚实?”霍雨浩旋着手中茶盏把玩,看着其中碧绿的茶水微微波荡,又是一口闷干余下茶水,一掌将其倒扣在桌面,“殿下贵为太子,又何须过分在乎所谓的真相?”
“雨浩你是想……”
“他想要见招拆招,殿下不妨先束其手脚,叫他无从着手,自乱阵脚。”霍雨浩指尖敲击茶盏,缓缓道出后来对策,“他要来个以虚掩实,殿下又何需探其中虚实。其中真相,从古至今又有多少人在意呢……”
后面的话语霍雨浩越说越轻,王冬却是从中听出了那人欲要遮掩的苦涩,而还不等他细细品出其中意味,对方已是迅速整理了心情,将应对的方法告知了他。
“太子,你可有其他欲要说明的?”一声带着十足内劲的声音将陷入回忆的王冬拉回现实,抬头便是撞见了昊天王笑意盈盈的眸子。
“儿臣无话可说。”王冬朗声说道,“却是有一样东西想叫唐长老看看。”
话音方落,凌江便是带着一叠账簿现出身影,再次惹得朝堂众臣喧哗。
而唐普在瞧得那熟悉的一捧账簿,面上的神色再绷不住,颤着手指着王冬连连后退,尖声怒吼:“这不可能,明明我已经……你怎么可能会有!”
“看来唐长老是知道这是什么了。”王冬淡淡摆了摆手,凌江便是将手上的账簿交由了司礼监,再交于昊天王逐一翻阅。
“此账簿乃是儿臣的一位暗卫在唐长老房中暗格发现的,”王冬从容坦荡说道,“不知这账簿中可是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却见唐普释然一笑,继而挺胸扭着脖子高声控诉太子行径:“很遗憾,太子殿下,您的谋算落空了。老夫承认与清水阁有利益的往来,但这本账簿却是你捏造想要栽赃陷害于老夫。
大王,草民冤枉啊,太子殿下伪造作假试图诬告草民私通清水阁,甚至于在唐门安排了暗探侵犯草民房舍,如此无礼之举又岂能担当东宫之主,还请大王明查,还草民清白。”
然还不等唐普捶胸顿足控诉完,在群臣悄言私语的窸窣声中响起了一道愁叹,但见王冬面染悲悯之色,摇着头长叹道:“唐普长老,您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继而又肃穆扬声道,“宣人证!”
“宣人证————”
司礼监尖细的嗓音唱喏仿佛催魂夺命的音符,令唐普如坠冰窖。他僵硬着转着脑袋看清了那被狱卒拖着进来的瘦小人影时,其面上的血色终于彻底褪去。
“殿下,殿下小人知道错了,小人认罪,殿下宽宏大量饶了小人一命吧。”
来者正是早前为太子更衣的小太监。只见他涕泪横流,抖着身子匍匐在地,又以双膝摩擦着朝王冬伸出手,当即在对方干净整洁的衣裳下摆处印上了几个脏兮兮的掌印,随即又被身后的狱卒狠拉着铁链将他拖拽过去。
王冬闭着眼不愿看去,却依旧出声道了解释:“他本是服侍儿臣洗漱更衣的太监,赐名德顺。因今早言语有失妥当被凌江怀疑,在他今早离去后亦是悄然跟了上去,不想截获了他与唐门私通的密信,而那密信最后落款之人正是唐门大长老!”
昊天王点头遂言道:“罪人德顺有何罪相告,若所述属实,本王可做主留汝一命。”
“是,是,小人伏罪,小人什么都愿意说,只求大王饶小人一命。”德顺连连磕头,看了王冬一眼又看向唐普,脖子一横将唐普所行之事尽数抖落,“唐长老与清水阁私通交易被殿下察觉,就命小人潜伏殿下身边将殿下查到的消息用唐门密信的方式传回去,好让他有足够的时间销毁相关证据。”
“唐普长老,你可还有话说?”昊天王沉着声问责,而唐普的面色却已恢复寻常,如古无波澜的井水,竟是瞧不出半分慌乱,甚至比来时的匆匆步履更显镇定。
“人证物证俱在,草民愿意伏罪。”
许久,唐普以他铿锵有力之声结束了这场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