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烛火轻摇晃,我披着红盖头,坐在铺满红枣和花生的喜榻上。
我愣然地垂着眸,眼中干涩发酸,泪欲流而不出,想来已是悲伤麻木。
想到如今竟以这般模样,如当初愿般嫁给他,我便觉得荒谬至极。
我脑海里俱是令人作呕的血腥泛红。一时是丁府满地的尸首,一时是忠叔赴死时喷溅而出的温热血液,以及那双死也不安宁的,目眦欲裂的眼。
仿佛这带着怨气和鲜血的眼,已然透过生与死的距离,悲哀又怜悯地盯着我 。
口中血腥味依然,却疼痛窒息到隐隐作呕。
黏腻的漩涡绞碎我的血肉,每一根骨髓都瘙痒难耐地叫嚣着。
报仇。报仇。报仇。
忽感酒气扑面而来,一双纤瘦白皙,骨节分明的手轻而缓地挑起了红盖头。
刺眼过后,入目是嘉祺微醺的眸。
他显然喝着不少酒,此时目光迷离,双颊绯红,原本总带着淡淡疏离和凉薄的眼如黑曜石般温柔得发亮,薄唇也殷红,泛着一层淡淡的光泽与莹润。
嘉祺模样是极好的,七分冷清之意,三分凉薄之感,如高岭之花,总让人望而生畏,却又心痒难耐,想凑近亵玩一番。
可如今我只觉厌恶和惧怕。
可笑当时一眼惊鸿,殊不知如今两相生怨。
他呵着酒气,轻轻唤我:“漪涵。”
我只冷漠地看着他。
四周都贴着大红“囍”字,血红从缝隙中溢出来,映照着灯火昏黄,最终汇成潺潺流水,就着三分酒气,蔓延过我的指尖,让我觉得愤怒交加,不寒而栗。
嘉祺坐到我身旁,笑着问我:“你不开心吗?”
“殿下,”我侧开躲过他欲抚摸我脸颊的手,“如今你我,皆是拜殿下所赐。”
嘉祺强硬地用双手捧住我的脸,不,与其说捧,不如说是桎梏。
他嗓音清泠中带着三分醉意,“你我大婚,从此我便是你夫君。夫妻一体,你我自当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殿下如今作此姿态,不觉得虚伪么?”我冷笑一声。
嘉祺的眼蓦然锐利起来,原本清浅笑意消失殆尽,他的眸骤然幽深,只道:“丁家下场,一因愚忠,二因懦弱,不怪他人。”
我几乎气笑了,喉间血气复又翻涌,我压下腥红,讥讽道:“殿下计谋深远,性命,地位,将才,忠臣,还有什么是殿下谋不得的?”
嘉祺脸颊上的绯红渐渐消退,显然是完全清醒,他的眸含着显而易见的冷意,转身拂袖而去,只丢下冷冷一句话,“成王败寇,如何不得!”
待嘉祺走出房间,我终于无力瘫坐在地上,血从嘴角蜿蜒流出,我的意识昏昏沉沉,听到凝安进来时的惊呼后,重重倒了下去。
我没错过转身奔来的身影,和那双噙着慌乱的眸。
但凡嘉祺有一丝怜惜我,我便有把握报仇。
即便如今身死,我依旧不曾后悔半分。
于是我敛起锋芒,不再与嘉祺敌对,甚至学着小心翼翼地讨好他。
我替他亲自洗手作羹汤,他上战场受伤时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旁,甚至,在他围猎时遇到刺客,替他挡了致命一箭。
那是嘉祺登基的第一年,也就是天启元年。
那箭刺穿了我的背脊,我算是九死一生,我昏睡着,意识却清醒,我感知到有一人常伴我床侧,以口渡我喝药,一遍遍用有薄茧的手,描摹我的眉眼。
轻唤我:“漪涵……”
只有嘉祺会这么叫我。
我虽在病重,心下却有了把握,我知道,报仇的时候到了。
我要剥夺他最在意的东西。
我要他尝尝我六百多个日夜里,思念噬心,仇恨瘙骨的感觉。我要他知道,每天夜里,我都会梦到我与他成婚那一日,鲜血交织。
成婚之日,家破人亡之时。
每当梦见,我的恨便多加一分,日积月累,已成滔滔血海。
正当我欲复仇的时候,我遇见了一个人——我的哥哥程鑫。
我曾几度暗地遣人寻找他,可依旧毫无消息,可就元年初秋,我终于见到了他。
我那日去御书房送羹汤,路过御花园时,恰巧碰见一个小太监因办事不力被责骂,看他佝偻着身子,小心翼翼,卑躬屈膝的模样,我动了恻隐之心,唤凝安过去,替他解了围。
正当我要离开时,那奴才叫住我。
“娘娘。”
我转过身,直直看去,继而不由皱眉。
并非是厌烦恼火,而是那太监长得着实出众。
英气黛色的眉,映衬着流连顾盼,风流多情的狐狸眼,鼻梁虽不高,但胜在精致,微厚殷红的唇正浅浅上扬着,眉间缀着三分贵胄之贵气,更多的是久经沙场的英气和果决。
实在,令我熟悉。
他的声音却柔和,如一尾轻羽骚弄他人的耳畔。
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我感到诧异。
“娘娘,往日暗淡,然来日山高水远,莫执着往昔,乱了心绪,不若专注自己,静待花开。”
这般温和体己。
我慌乱的心中蓦然生出几分熟悉感。
我失声道:“你到底是谁?”
任凭身侧凝安斥责叫唤,他都不语,只默默告退,须臾消失身影。
我本可能这辈子都不知晓他是谁。
而他也定然想不到我日后机缘巧合下认出了他。
那日凝安正与我修剪梅枝。
凝安无意地打趣:“娘娘虽自小未和少将军一起长大,但同是这般欢喜梅花,真是兄妹连心。”
我笑了笑,有些惆怅,“如今兄长下落不明,只恨闺阁之时循规蹈矩,未偷偷去边疆探望兄长,不然如今也不至于即便亲在眼前,也不得相认。”
凝安说后也自觉失言,赶忙道:“奴婢失言,自罚掌嘴。”
我笑着制止住了她,她看着我眼角上挑,顾盼生辉的狐狸眼,若有所思地道:“奴婢多嘴。自小娘娘与少将军便生得相像,那日娘娘所见那俊俏奴才,那眉眼唇鼻,实在与娘娘相似。”
凝安的声音渐轻,缓缓顿住,细细看着我的神情,不敢言语下去。
我拿着剪子的手微微颤抖,尽可能地平静自己,声线也有些曲折:“凝安,去拿面镜子来。”
我看向镜中的自己——狐狸眼,微厚唇,轮廓柔和,线条分明,我与他当真相像至极。
我回想起那日乍来的熟悉感。
铜镜颤抖模糊,我恍惚只觉泪水盈眶,竟流下两行清泪。
我的兄长程鑫,还好好活着。
我也理解了程鑫那日说的话,无非是教我放下过往,莫执着仇恨。
可那又如何能?
恨意已深入骨髓,除非剔骨抽筋,否则永世不可磨灭。
天启元年冬至,凝安被我放出宫,小丫头平日里蹦蹦跳跳,遇事也机灵乐观,现下却伏在我怀里哭成了一只小花猫。
我安慰道:“你父母亲在家中等你呢。你们先去江南安置,等我出宫,我便来寻你。”
凝安小声啜泣,执拗道:“奴婢留在京城等娘娘。”
“如今是多事之秋,藩王割据,烧杀夺掠,京城人多眼杂,终归不安全。你在江南寻一处好宅子,慢慢待我可好?”
我无可奈何。
凝安依旧摇头,“奴婢打小就跟着娘娘,怎可与娘娘分开?”
我只好让步,“那便在素都等我,我年后便来。”
凝安这才点头。
凝安走后,我便见了曾经的皇四子,嘉祺养母阮贵嫔的亲生子,如今的齐王真源。
真源闲云野鹤,热衷诗词歌赋,无心朝政,可阮贵嫔,如今的阮太后不然,她担心嘉祺坐稳皇位后,削弱阮家,现下正想拥自己的儿子为皇。
阮太后打算三日后遣人往素都作天降异象,暗示众臣皇四子乃正统,协同各方势力,于春狩围剿嘉祺,与我里应外合。
一番处理完后,我终于感到松弛。
可我也真真正正感到昏昏欲睡的劳累。
正当我假寐时,一个清越的声音道:“娘娘,可要去倚梅园瞧瞧?”
新来的宫女名唤忍冬,虽人不甚机灵,但胜在稳重。
我不知这是嘉祺派来监视我的,还是单纯服侍我。
可我不想管了。
我很快就要消失在宫闱里了。
即便真源上位,以阮太后谨慎的性子,必然不会留活路给我。若真源失败,那么我就更是死无全尸。
后宫干政,欺君罔上,叛乱谋逆,哪一条都够诛九族。
可那又如何?
我的亲人,除了兄长,全都在两年前被下旨杀了。
了无牵挂,所以毫不畏惧。
我懒懒地问:“哪来的倚梅园?”
忍冬道:“陛下前月下旨为娘娘新建的,陛下杂务在身,特命奴婢带娘娘散散心。”
我阖了阖眸,只觉心中突兀酸涩,“我有什么好散心的?”
“想来是陛下觉得娘娘这几日似乎多有郁结。”忍冬斟酌着道。
心中酸涩之感破土而出,直觉眼眶微湿,嫩芽般抽枝展叶,藤蔓般捆紧心脏。
撇开其他不论,嘉祺待我确实细腻周到。
奈何,奈何。
打发忍冬出去,我坐在书案前,咬破手指,书下:“自古多情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
这说的是丁府破灭时的我,也是如今的嘉祺。
我和他早已分不清谁负谁了。
我静静坐在床榻上。
如今我已再无活着的意义,虽看不得大仇得报,然尚有亲人在世,便是万般慰藉。
仇恨早已将我的血肉啃食一空,将我初时对嘉祺的一眼惊鸿,与嘉祺温存时的柔软,真情也好,假意也罢,通通吞噬。如今我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如此而已。
我笑了笑,拔下头上的簪子,狠狠往手腕一刺。
刹那间,仇恨和劳累一并而来,我的视线缓缓模糊,终于再也不见半分光明。
我记得很清楚。
今日是腊月廿九。
两年前的此时,丁家人的血染红了京城半边天。
我此时再走,也不知赶不赶得上父亲母亲,和忠叔的轮回路。
嘉祺,于你,我不悔。
不悔当初惊鸿一瞥,梅花坡相救;也不悔如今计谋相逼,生死一线。
只可怜我的爹娘,因此痛失性命。
我现在,要去向他们请罪了。
凝安,应该等不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