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将白,余霞成绮。
父亲母亲衣装齐整,父亲带着母亲初嫁时为他绣的荷包,母亲戴着她甚是欢喜的翡翠头面。
母亲一双美眸微微含笑,静静地看着父亲与我对弈。
末了我以一子之差遗憾落败,父亲叹道:“你这棋风与你兄长少时十分相像, 步步紧逼,不容细沙。若你兄长与你对弈,必然十分精彩。”
正是这般说着,忽见一小厮跑来,喘着粗气,“将军, 宫里来人了!”
屋内一时沉寂,母亲瞬即双目通红,父亲歉然地望着我,道:“为父无能,无法看咱们的凤梧儿觅得良人了。”
我咽下喉咙涌上的温热,强笑着摇摇头,却如何也说不出话来。
片刻, 父亲带着我们走了出去。
只见先皇身旁的大太监谢公公正拿着圣旨,傲然地站着堂前。他的身后不仅跟着二皇子嘉祺,还有一身着银甲的中年将军,他们正笑着朗朗交谈。
我只听中年将军含糊道:“如今这般,多亏殿下多年筹谋……”
想是察觉我的视线,那中年将军漠然看向我们,看到他刚毅的正脸,我这才认出他来。
竞是我的外祖镇国公的结拜兄弟威远侯嫡幺子——奋威将军叶昭。
我不由得回想起那日恰巧赶来的,又恰巧镇守城门的顾副将。
我心中隐隐浮现一个可怕的猜测。
若这般种种,三皇子逼宫,促使太子被杀,镇国公和将军府倒台,都是二皇子一手策划的呢?
我不寒而栗。
谢公公尖声道:“振国大将军丁尧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罪臣丁尧大逆不道,意欲篡位谋权,天地同诛,株连九族,满门抄斩。钦此。”
谢公公把圣旨递给跪地的父亲,阴阳怪气地说:“罪臣丁尧,接旨吧。”
父亲接过圣旨,又一次趴伏在地,“臣,谢主隆恩!”
谢公公冷哼一声,示意身后的禁军绕住丁府,他干枯的手微抬,禁军拔出利刃,刀尖冷光刺痛我的眼。
他又转过头,一张老脸满面堆笑地对嘉祺说,“殿下,请您下令。”
面对冷冷刀光,父亲母亲此刻都举止平静,可纵然知晓父亲母亲必有一死,我还是不可抑制地浑身颤抖,我如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渴求地看向嘉祺。
嘉祺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一脸谄媚的谢公公,“不是还有一道旨未宣么?”
谢公公这才恍若想起,心虚地干笑几声,从身后的小太监手里拿过第二道圣旨。
他舒展圣旨,缓缓开口:“罪臣丁尧嫡女丁漪涵听旨——”
“兹闻丁尧之女丁漪涵温良敦厚,娴熟大方,特赐汝许配皇二子为侧妃,即日完婚,钦此!”
见我直愣愣地跪在那,母亲爬上前小声抽泣着将我的头按下去,她在我耳畔哽咽着说:“凤梧儿,快接旨!二殿下有心救你,你快接旨!”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嘉祺。
他漠然看着我。
泪水模糊视线,我只感觉浑身发烫。我一会儿想到他在尸山血海中戾气四溢的眸,一会又在耳畔响起叶昭那句模糊的话。
如今丁府倾塌,到底是三皇子的牵连,皇帝的猜疑,还是他的一步棋子!
母亲掐着我的后颈,哭着求我:“凤梧儿,快接旨啊!”
我眸里掩藏着恨意,只深深看了嘉祺一眼,一字一句道:“臣女接旨!”
谢公公将圣旨恭敬地递到了我的手上,指了指府外候着的一顶小轿,笑得像朵皱巴巴的菊,“陛下特意吩咐您与二殿下即刻完婚,”他吩咐侍从奉上一块红盖头 ,“婚事仓促,准备不周,还望丁姑娘见谅。”
话音刚落,红盖头便被谢公公随意地盖在了我的头上。一片昏红中,我只感觉到似有两个侍从扯着我往小轿走去。
我听到母亲父亲磕头的脆响,父亲母亲的声音此时显得格外苍老憔悴,“谢二殿下保全小女!”
谢公公冷眼看着,转而献媚般向嘉祺道:“二殿下,您看时候是不是到了?”
嘉祺冷冷吐出四个字,“即刻绞杀!”
我踉踉跄跄地被侍从拽向小轿,此时眼前暗红,目不能视,因而耳力敏锐。
我清晰地听到刀剑划破血肉的撕裂声,躯体重重倒地的闷哼声,甚至母亲哀哀的啜泣。
我再也无法故作坚强冷静,我挣扎着挣脱侍从的桎梏,踉跄着跌倒在府邸大门,掀开盖头,却被面前一幕震碎了泪珠。
昔日繁华的丁府,如今竟是血流成河,尸横遍地。
父亲被一柄剑穿透了胸膛,无力地跪在地上,长矛斜斜支撑着他的躯体。
母亲的脖颈处蜿蜒一道血线,毫无生息地仰躺在地上,眼角泪滴将落未落。
我犹然听见他们在耳畔亲热地喊我“凤梧儿”。
忠叔跪坐在鲜血淋漓中,他眼目通红地看着横在身前的刀剑,撕心裂肺地厉喊:“将军一代忠良,谋逆与否,上天自知!举头三尺有神明——”
“将军,十年前您救老奴于战乱,如今将军枉死,丁忠怎可独活!”
忠叔余光看见了我,无声说着:“姑娘,珍重。”他擦了擦眼角的老泪,瞬即向剑刃撞去。
一瞬间,血光迸溅。
“不要!”一口早已梗在喉腔的鲜血蓦然喷涌而出。
我猛的跌跪在府邸前。
凝安哭着拽我:“姑娘,如今保全自己才是啊!”
叶昭看着我,叹道:“历来诸君之争不外乎刀光剑影,尸山血海,”他看向嘉祺,“如今皇位于你如探囊取物,丁尧也不算枉死。”
“好好安葬了吧。”叶昭对谢公公道。
嘉祺对叶昭的话恍若未闻,只淡淡瞥了我一眼,吩咐道:“送她入轿。”
我被押回轿中。
轿撵里只有我一个人的呼吸声,轿撵外也是一片死寂。
恍如孤城。
只忽觉周身寒凉,凝安安抚的声音从轿外传来。
“姑娘,下雪了。”
日薄西山,夕阳余晖,充作红妆十里。
飞雪簌簌,瑟瑟冷风,充作打鼓敲锣。
一己私利,谋算全家性命。忠良枉死,只得一句“好生安葬”。
嘉祺,你如何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