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凝安扶着嘉祺一步深一步浅地走着。
我忽而心中微颤，情不自禁地回头望向早被我们远远落在后面的梅花坡。
匝路亭亭艳，非时裛裛香。
却下意识想着——
恐怕以后再看不到如此美的景色了。
瞬即我便不在意的摇头，嘲弄自己伤春悲秋的臆想。
却不想一念成戳。
匆忙行至别庄，天上还簌簌飘着雪，我吩咐凝安将嘉祺扶到内室，紧了紧斗篷，提着裙摆向前院跑去。
嘉祺身份敏感，也不知母亲是否愿意收留。必然是要与她商量的。
行至前院，已不见母亲踪影，只留忠叔在原地焦急地等待。
我看着忠叔面色惨白的脸，心中隐隐有不好的念想，忙去问：“忠叔，母亲在何处？”
忠叔额头上布着一层薄薄的冷汗，道：“夫人趁老奴不注意，唤小厮驾马车送她回了京城。”
“夫人与将军伉俪情深，”忠叔不敢看我，“临行前唤老奴务必护姑娘平安。”
我顿觉手脚冰凉，只失声道：“忠叔，带我回京城！”
忠叔不忍道:“姑娘，如今将军夫人生死难明……”
你回去只会枉送性命。
我并非不识忠叔的言下之意，可此刻我只知道愣愣地握紧颤抖的手。
雪色纷飞，严寒刺骨。
我竟生生出了一身冷汗。
凝安着急地跑出来，在我耳边悄声说：“姑娘，二皇子发烧了。”
我这才如梦初醒，急急向内阁走去。
嘉祺唇色青紫，面色却泛着异样的潮红，他的眼神似悲悯似漠然地看了我一眼，微微阖眸。
我知晓他定然听到了我和忠叔的交谈。
如今我算是孤身一人，父亲母亲身陷囹圄，兄长不见消息，我独木难支，无能为力。
我只默默地坐在嘉祺榻边，待凝安端着药进来，我才轻声道：“二殿下，喝药了。”
他睁开眼睛，看着我惨白的小脸，似是可怜我，终浅淡地道：“你既救了我，我便带你入京城。”
我讶异地微微张口，只见他继续道：“你只管等在家中，其他莫管便好。”
我不假思索地问:“京城现下都是三殿下的人，你如何入京城?”
他淡淡看了我一眼，不再言语。
我才反应过来，这般直言相问有失礼数，面色窘迫，“臣女无意冒犯殿下。”
他阖眸，呼吸均匀，显然是药效安眠，昏睡过去了。
待嘉祺带我入京城，已是三日后。
我本以为忠叔会百般阻挠，却不想他只道：“老奴愿护姑娘回丁府。”
此时我并不知晓，忠叔愿护我回京城，乃是存了死志。
临近城门，吴圭遥遥策马过来，见是忠叔和我，道：“丁管家糊涂，丁姑娘此时回京城，那是死路一条啊！”
吴圭看到了嘉祺，十分惊讶，也不顾礼数，问:“二殿下不是封地岚城么？怎的无诏回京了?”
父亲虽于吴圭有恩，吴圭也并非知恩不报之人，然却实打实是三皇子的人，见到于我同行的嘉祺，挥了挥手，令兵卒将马车团团围了起来。
吴圭也不等嘉祺回答，厉声道:“三殿下监国有令，二皇子无诏回京，押走！”
我担忧地拽着嘉祺的衣袖，本欲开口，却见嘉祺眸色极淡地瞥了我一眼，慢条斯理地整理被我捏皱的衣袖，气定神闲走下马车，朗声说道：“三皇子暗挟天子，明杀太子，囚禁四皇子，篡位谋权，天地同诛，如今本殿下替天行道，若尔等尚存良知，便放下屠刀，速速投降！”
见有人面露犹豫，嘉祺猛的抽出腰间佩剑，疾疾向吴圭面中刺去。
吴圭反应过来，连忙去挡，呵道:“三皇子有令，杀二皇子者官升三级!”
其他兵卒团团围来，刀挥剑舞，嘉祺恍若未闻，只手中银剑腾转，剑影重重，步步杀招，划破血肉。
我正紧张地看着嘉祺以一敌多，余光却见城门方向袭来数兵卒。
我不由得大喊：“二殿下，有援兵！”
吴圭大喜：“顾安，快助我！”
却见那顾安道:“吴圭谋逆，给我杀!”
嘉祺眸露凶光，手中银剑一刺，狠狠穿透了吴圭的胸膛，鲜血喷薄而出，点点溅在他白皙的脸上，像雪地里娇艳的梅。
他的脚下俱是兵卒的尸体，鲜血蜿蜒，似是流淌着一条潺潺血河。
我和凝安从未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不由得隐隐作呕。
嘉祺冷冷地看过来，眸中戾气未褪，扯了扯嘴角，生硬地说:“别怕。回府等我。”
我捂着口鼻，尽可能直视他，却还是被他眼里的冷戾吓了一跳，小声问:“二殿下，你要去哪?”
“皇宫。”他接过顾安递来的马儿缰绳。
我鼓起勇气大喊： “二殿下，若能够，请您保全臣女双亲！”
嘉祺不语，只默默上马离去。
我坐回马车，自嘲地笑笑。他愿带我回京城，我已不甚感激，何必奢求他呢？
我望向天际，已是夜幕降临，繁星点缀，唯一不同的是，那一轮明亮的血月。透着丝丝缕缕血腥味，仿若一汪血潭，剥夺他人灵魂。
凝安安慰我道：“有二殿下在，将军，夫人必是安然无恙的。”
我点点头。
愿父亲母亲和二殿下一切顺遂安好。
回至府邸，凝安，忠叔同我于前厅候至丑时，父亲母亲总是归来了。
父亲额头渗着血，身上衣物也血迹斑驳；母亲则一脸憔悴，神思不属。
母亲见到我，便用冰冷的手紧紧包住我的手，慈爱而不忍地望着我，终是泪水盈眶，“可怜娘的凤梧儿!”
父亲面上责怪，眼眶却也通红:“妇人之仁！回来作甚！”
母亲道:“将军，皇上同二殿下已是仁慈至极，都此时了，你何必如此苛求!”
此言一出，母亲和父亲都沉默下来。
我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试探着问：“父亲母亲已然平安归来，何必如此悲伤?”
言罢，母亲眼泪簌簌掉落，张口欲言，却被父亲打断:“你同孩子说些什么!”
父亲揽着泣不成声的母亲，对我道：“我同你母亲去更衣。”
我点点头。
我知晓他们必然是有话相谈。
我亦步亦趋地悄然跟在父母亲身后，只听母亲隐忍着哭声，道：“我不怕死，可凤梧儿和鑫儿还这样年少，我这样一想，我这心就抽痛!”
父亲安慰地拍拍母亲的肩膀:“这已然是二殿下与陛下求情的结果。二殿下答应过照拂凤梧儿，鑫儿已然及冠，这孩子打小就有主意，必然可以保全自己。”
“可我总放不下……”
母亲无声哭着。
父亲忽唤母亲的闺名，“你跟着我，可悔过?”
母亲少时素有京城第一才女之名，听罢竟破涕为笑，只念了一句诗。
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
他们在黑夜中依偎行走，渐渐没入黑暗中。
我不知不觉潸然泪下，无力支撑，只虚脱地依靠在同样泪流满面的凝安身上。
血月映照在我眼底，晕染一片昏红。
我意识到，即便我和兄长能够苟活于世，父亲母亲亦难逃一死。
从此除了兄长，我便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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