苙桔奴的后半生是跟纵勃在箜桒岛度过的。
他在成长中大大小小度过了许多次战争,跟纵勃做过师徒,做过主仆,做过挚友也尝试性的做过爱人,但最终都被他们无一例外的推翻,做回了最普通的朋友。
纵勃不是一个没心的怪物,可也像一个怪物一般,苙桔奴唯一一次听他讲“我”,早就是不知何时的那个夕阳了。
他躺在藤椅上,听着周围人说他们有些像的气质,只是淡淡的不语,同那人道:“我们好像认识很久了。”
“认识很多年了。”纵勃在一旁安静的织着毛衣。那般恬静的样子,好像不是那个能将敌人骨头做成武器的家伙。
“小主人今天捡回来一只小狗。”他继续道:“小狗浑身白白的,跟你是反的,说要接到宫殿里养。毛短短的,让幽冥大人帮忙缝一件毛衣。”
纵勃几乎什么都会。洗衣做饭铺床单,打杂做铁弄糖葫芦,但这还是苙桔奴第一次见他织毛衣。“你以前就会织毛衣吗?”
“小主人小的时候,容易生病,那时候学的。”
与外界的陌生人相比,纵勃此时无论是讲话的神态还是语气,都要相差径庭很多。他在面对亲近之人时,总是有一种特别的包容感,这种感觉不是很明显,往往只有认真的注意才能察觉到,而苙桔奴恰恰又是一个格外心细的人。
两妖说话时的声音都很轻,就像是极其亲昵的情人在窃窃私语,但无论谁都知道,他两个真不合适。
骨子里同样的傲,让他们没有办法为对方做到迁就,而他们同时又是一个缺少耐心的家伙。纵勃说苙桔奴像一个又弱还挑剔的家伙,苙桔奴认为纵勃是一个心里么情绪的疯子,两人若是走到一块,想必最开心的就是那小主人了。
跟苙桔奴最开始想的完全不一样,小主人是一个看着甚至没有弱冠的少年。看着十分的让人亲近,笑起来时有两个梨窝,从他认识起,小主人就那么大,到如今的这么多年,小主人仍旧是那张脸,只是两颊边的肉少了些,连个子都没有变过。
叫小主人为小主人的人很多,或者说岛上的人都叫他小主人,他原以为是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主人,到后来才知道小主人是他自己让别人这么叫的。
也许是因为认识的人都唤他小主人,苙桔奴一不知道他叫什么,二偶尔要与他打招呼,慢慢的也就根本叫小主人了。总归是一个昵称,任谁也不在意。
这时候的小主人似乎有一个玩伴,是他亲自利用因果线找到的一位,离开岛上许多年,忽然带来一个惊天的消息,再回来,身边就跟了一个人。
那便是慕迁蒅。
若说起箜桒岛,苙桔奴其实说不准它是如何诞生的。听岛上最有年龄的人谈,这岛最开始是小主人的爹的家园,后来因为出了一些意外,纵勃便带着小主人离开了这个家园,现在又带着他回去了。
苙桔奴问过他们那个人是不是主人,可除了纵勃,基本上没有人回答是。
也就是说不是。
主人不是一个,但小主人却是一个。苙桔奴觉得这事很有意思,因此,对小主人带来的那条狗也很是在意。可能也就是太过在意,小主人把狗玩腻了,干脆交给了他养。
狗没有名字,毛白白软软的,他琢磨来琢磨去,将他当做孩子养,取名番意。就像翻译一样。
苙桔奴不会照顾孩子,只是凭着本能去逗他玩,逗他乐,哭了就让他骑在自己脖子上一起在岛上兜圈。
后来番意慢慢长成了一个比他还高的大高个,本体也不知比他大了多少倍,就变成了他骑在他的身上,绕着岛转圈圈,看日出日落。
他觉得自己很有成就感,看着亲手养大的孩子慢慢踏上保护岛的道路,虽然嘴上不说,身体却十分诚实的每天都会为他准备上一份饭。
番意爱吃荷包饭,他也因此学了一手上好的煎蛋,一双识别荷叶的眼睛。小的时候番意爱吵闹,纵勃没少一脸冷淡的吃掉苙桔奴无数个搞坏的煎蛋。
大概是24岁那年,番意外出执行任务,捡来了一条小狗。小狗浑身金黄色,性格跟番意比起来不知道要活泼多少,苙桔奴爱屋及乌,每回逢到他将家里的家具撕坏咬坏,从没说过什么,只是用慈祥的眼睛看着他俩捣蛋。
他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
结果小狗崽子一天天的长大,被他哥保护的太好,识人没个眼色,将岛上的千百草弄丢了。小主人责怪下去,一是因为千百草是慕迁蒅的本体,二是因为时空隧道一直是靠千百草来支撑。
可明明很久之前,时空隧道不需要千百草,也能进行下去。苙桔奴不舍得自己养大的孩子领命下去送死,跪在宫殿外整整三天不吃不喝,等来的却是番意的一句:我替他赎罪。
苙桔奴不可否认,那句话一出,他感觉脑子里的弦都断了。
他只记得自己对番意又打又骂,最终被纵勃拉了回去。说的什么他完全不记得了,隐约只觉得那天好像围了很多人,好多事情都蒙了一层纱,他记得他回过身,吼了一声“干嘛?!”往纵勃的脸上扇了一巴掌。
真切的触感让他瞬间清醒了回来,纵勃什么都没说,只是松开拉着他的手,慢慢的回了去。苙桔奴手在身边颤着,对不起的话说不出口,感觉心脏都要疼死了。
围着的人群在看热闹,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每天静静的躺在桂花树底下滴眼泪,去抱番意留下的独苗,勉强的打着精神,就怕自己听到坏消息。
可消息到底是来了。他只等到一封迟来的道歉信,跟架子上一个个万分熟悉的尸体。
他怪番图。
自那之后,再也没有与他说过话,可这一切到底是番意自愿的,他即使是再讨厌他,也没有办法做到伤害他费力保护的人,只在嘴里一遍遍的痛骂番图是个没能耐的废物。
番意的葬礼是他一个人带着番碧虚操办的,他甚至没有让番图进来。他厌恶他,厌恶到跟他呼吸一片空气,都觉得恶心,厌恶到只要手里拿着刀子,恨不得立马捅进他的心脏。
番图是知道他讨厌他的。对他的打骂没有一句不承认,低眉顺眼的模样,跟小时候那个乱撕沙发的孩子一点都不像。
苙桔奴偶尔也会心疼,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呢,可每天晚上梦着番意小时候仰着小脸甜甜的叫他哥哥的时候,他又觉得心好疼。两股情绪拉着他不断的扯,痛得他要分裂了。
他没有办法做出任何的决定,于是当小主人深刻的认识到他的情绪不对劲,让他去辅助找来慕迁蒅的时候,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就答应了下来。
他需要冷静片刻。
所以他带着番碧虚去了下界。
历经周转了五个世界,番图作为整场事件的罪魁祸首被抓进了牢狱,苙桔奴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一个魔法位面,寻找一个失去记忆的将军。
那算是他带罪立功的位面,只要能寻找到这个人,苙桔奴敢保证小主人能将一切一笔勾销,可偏偏番图心里好像有股自己过不去的坎,硬是在那里拖了许久,最后还失了半条命。
他不忍心,伪装成坚硬的内心痛得一抽,往他的脸上狠狠的扇了一巴掌,就怕他想不开。
他说:“你不是喜欢那朵姓水的花吗?你死了,他怎么办?”
那狗崽子好像是失血过多,仔细的想了许久,最终只摇摇头。“我想见我哥。我心里有病,我怕我伤害他。”
番图最终是死在苙桔奴怀里的。
他泪眼朦胧的抬头一瞧,认识的人很多,但因为被泪模糊了,又好像没有一个认识的。苙桔奴在为数不多的人群里寻找了许久,才找到了那个浑身沾满血迹的水谨意。
番图喜欢的人很久了,喜欢到在番意没死了时候,他们两个一起听他讲关于他的故事,听得耳朵里都要长了茧。
苙桔奴比谁都清楚番图喜欢水谨意,但当番图一遍遍缠着他要见番意最后一面的时候,他却是将“水谨意看上你是眼瞎”这句话说出了口。
实际上,他后悔过,因为他是见过番图一副傻相围着岛上人不断要意见,并试图更改的。可苙桔奴所有的记忆都是有关于跟番意一起,以至于他明知道番意很爱自己养大的弟弟,也忍不住不断的用最刻薄的话伤他。
亲昵的人把话说出口,往往更加的薄情。抱着番图冰凉的尸体,苙桔奴甚至都不敢去跟水谨意对视。
他不确定他是不是会恨他,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番图是他害死的。他等一句骂很久,可当真正抬起头,水谨意只是在沉默的看着。
“他解脱了。”
他听到他轻轻的说了句。
“他保护了自己想保护的人。”
“他早就跟我说过不关你的事了。”
水谨意表现的格外冷静,好像番图根本不重要似的,连眼泪都没有掉一滴,只是撑着自己那把伞靠在树边,嘴里不断的重复:“他解脱了。”
苙桔奴感觉自己好像要疯了。
所有的人都用古怪的眼睛看着他,而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他把这所有的一切告诉纵勃,嘴里絮絮叨叨的同他说了许多,说完甚至不敢听回复就走了。
他感觉时间过得好慢。白天过不完,晚上也过不完。
他明明睡了很久,但起来还是一片黑夜,而有些时候明明没有睡,却发现突然到了白天。
他有些病态的搂着番碧虚。好像这样可以慰籍自己一颗空洞的心,但突然一阵稚嫩的哭声打断了他。
再一低头,原来是他搂的太疼了。
战争来的时候,他已经分不清自己在做什么了。他觉得自己所有的不幸好像都来源于外界,发了疯一样提着枪杀了许多人,只听小主人的话。
别人说他是小主人的走狗,说他像地里爬来的魔头一样可怕,可他从来没有否认过,甚至没有听到过。
他好像这般过了很久。
直到有一天忽然好累好累,他再也走不动了。
于是他躺到了地上。
——是因为番碧虚。
他不想别人伤害他的珍宝。
他投降了。
纵勃没有怪他,小主人的眼神也没有变过,担心他的人早就不在了。
他可以安心走了。
“那,这次我就不陪你啦。”
苙桔奴有点小心的闭上了眼。
后来就再没有醒来过。
他解脱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