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白眉剑收回，忍不住上前一步想要解释，却又清楚地知道这都是徒劳的，感觉无从开口。
“是我的错。要杀要剐，我齐政悉听尊便，但是求前辈告诉我吾弟如何了？他是死是生？”齐政也不做解释，只问道。
“想知道？先打赢老夫再说。”
独寒山瘦削的黑色身影突现齐政身边，以掌为刃劈向他面庞，那速度真是迅疾如电，齐政骇然侧身，随即抬手与独寒山交手，只感觉似在和铁人打斗，每一次都被对方强大的内力震得手腕发疼。
独寒山并没有下杀手，而只是试探性地和齐政过招，还特意留了空挡给他拔剑。
白眉剑雪色剑刃出鞘，四周温度骤然下降挂上冰霜，剑光凌厉反击，一时攻守之势转变。齐政招招攻人要害，独寒山每次却总能与白眉剑锋擦身而过，只是剑气让他衣角凝了一层霜。
齐政越是和他过招，心就越凉。齐乐如果真的和独寒山对上，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两人身影一白一灰腾空旋转在屋顶和树间，一路碎砖乱瓦，断枝飞叶。齐政用出寒霜心法，化气为剑，数道巨大冰剑刺向独寒山，独寒山却负手立在树顶，身躯佝偻却有气定神闲的姿态，抬手只一掌，强大的内力将空气震得波动，轰然一声将剑影打得粉碎，齐政运功抵挡，仍然被震退几步，再出手时只见迎面飞来一条细长铁链，似蜈蚣般缠绕在他剑刃上顺势攀上他手臂。
这是什么东西？齐政还未反应过来，只见那铁链突然长出尖利獠牙，咬住了白眉剑，也刺进了他的手臂中，痛瞬间就传来，白眉剑被猛然拉扯从他手中脱落，连带着手臂上的血肉，留下一道狰狞的血痕。
齐政闷哼一声，捂住手臂，又被迎面一脚狠狠踢在胸口，从半空中摔下来，落地一口血就从喉咙处喷了出来，越是想咽回去越涌得厉害，呛得连鼻子都开始淌血出来。
屠云岚见状，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前了一步，虽然此时对齐政失望厌恶透顶，但毕竟还是她腹中孩子的父亲，何况他这条命还是她自断一臂救下来的。
“三娘放心，他死不了。”
独寒山手腕一抖，那铁链如蛇一般嗖地缩回缠绕在他手腕上，剑落手中，他拿起白眉剑看了看，轻轻用指弹了一下剑刃，发出一声清脆如玉击的声音。
“是把奇特的剑，衢家总喜欢搞些玄玄虚虚的东西。哼。看在三娘的份儿上，我不杀你。哎哟，好久没打过架了，老骨头都要散架了。”独寒山锤了锤自己的背。
“这小子，你打算怎么处置？”
“我也不知道。”
屠云岚扶住他，看向齐政，见他满脸的血，心脏还是忍不住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细微的疼痛。
“齐乐他们人呢？爷爷。”她还是替他问了出来，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该面对还是得面对。
“把他们关到机关城里去了，如果他们够聪明不乱闯的话，还有一线生机。当然，如果他们找死，那就没办法了。”独寒山怎么会看不出屠云岚喜欢齐政呢？女大不中留啊。
“求，求前辈数数他，齐政愿意以命相抵。”齐政强忍着爬起来，对着独寒山撩袍双膝下跪，尽管如此狼狈，屈辱，但是为了兄弟，他能够放下一切。
这是他唯一的兄弟，亲兄弟啊。
“哼。”
独寒山冷哼，下跪有用的话，这世界上就没那么多死人了。再说了，他弟弟杀了第三山这么多人，血债血偿，应该死几百次了。
可是，三娘有了这小子的孩子，前人的恩怨又何必一直累及后人呢？罢了，就到此为止吧。
“我可以救他，但是老头子我有条件。第一，你必须发誓以后保护好三娘和孩子，第二，放第三山的这些人一条生路，就当是积德了。你可以交给三娘管住他们，给他们户籍洗白身份，做些正经营生。你可知道，没人愿意放着太平日子不过，整天喊打喊杀当土匪。有这么多人对抗朝廷，说明你们朝廷已经出了很大的问题。尤其是你父亲，齐智渊，就是个昏君。过去的事你自己好好查查吧。”
独寒山提到了他的父亲，这让齐政更加笃定当年的事，该不会真是……不行，他真的应该去查个明白。但眼下还是救人要紧。
“齐政发誓，愿意护云岚和孩子一世周全。至于第三山的人，本来已有安置打算，只不过与吾弟有了分歧，意外成了今天这个局面，是我之过失。以上如有违背与欺瞒，死无葬身之地。”齐政抬手对天举誓，他看向屠云岚，希望她能够听到他迟来的缘由。无论如何，他都不希望和她到达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地步。
哼，假惺惺。屠云岚并不正眼瞧他，甚至想对他吐口唾沫。
若是齐乐和邢无两人呆在原地，或许不会触发机关，但呆在地下石室中，就算不被机关杀死，也会饿死。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冒险一搏，或许还能有一线机会。所以他们到底怎么样了，一天一夜时间过去后，谁也不知道。
独寒山这次十分慎重，他带上了机关匣，跳进了齐乐和邢无跌下去那个入口，这个洞一直往下很深，四周全是尖刺，不过对于他们两人来说，应该不是问题。
独寒山手腕间细链缠住一根刺，停在某处，竖直的洞壁上出现了长长的划痕，下方是一个横着的洞口，他翻身跃进其中，知道这两个人一定是从这里进去了。
一路见掉落许多箭簇和暗器，他寻着两人的足迹往前，发现这两人还算有这本事，竟然进了内城的范围。不过，那里面才是真正的复杂又危险。
当独寒山找到两人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四个时辰，而这两人竟然不知从何处掉到了城中心的百丈空谷下面的祭坛上。下面则是汩汩涌动沸腾着的黑色池水，宛若墨般浑浊，空气中弥漫着硫磺和一种奇特的香气，闻久了便会头昏脑涨，中毒失去知觉。
祭坛从深谷似笋般从墨池中拔地而起，有上百个之多，高低错落，而上方则是如蜂窝状的洞窟，如果中了机关掉进墨水池，那就是沸水洗澡，转瞬即逝。
第三山，是一座沉眠的火焰山，而机关城，是前朝皇族留下的巨大陵墓，独寒山是当初参与建造的工匠，也是唯一从这里活着逃出去的人。这里埋葬的宝物，用来招兵买马，足够颠覆一个王朝。
当然，前提是得活着出去，并且还能把宝物都带出这个复杂的山中迷宫。
此时他离两人尚有百来米距离，看两人姿势似在打坐运功，而祭台之间落差巨大，并不能直接用轻功飞过去，除非找到机关所在，才会有桥索出现。
独寒山当年虽然参与了建造，却并没有进入陵墓核心的设计工匠群列中，所以他也不知道这些祭台之间的机关，但是千机百转的名号也不是白得的。
他手腕间长链如蛇窜信，嗖得射出，身形踩着链子竟凌空而行，如此反复，到了最近的祭台上。在费了着周折研究了一圈后，发现祭坛之间运用了八卦阵法，随着一条条通道被开启相连，他终于到了两人面前。
齐乐和邢无情况并不乐观，两人是从上面掉下来的，亏得齐乐轻功好，既学了雪上飞又学了极乐仙宫的七步七色天（胡鸢鸢也会），而邢无则借奔雷剑的剑气倒劈缓冲，尽管如此，两个人落地还是被震伤了，加上此处四面无路，又有毒气，只能各自叹一句：在江湖上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独寒山的出现是让他们意外的，最后的坚持，是希望齐政能够醒来并派人进入这里救他们。但是独寒山却来了。他是来确认他们死透了没有吗？
两人都睁开眼看向独寒山，却不敢懈怠运功逼毒。
“不必紧张，老头子我是来救人的。你们两个小子也算有点本事，能走到这里来还没翘辫子。不错不错，哈哈哈。”独寒山笑道。
“我们可是要杀你，你会这么好心？老怪物，你葫芦鸡到底卖的什么药？”齐乐说话已是有些勉强，这里的毒气太浓了，能撑几个时辰，已经快到他的极限了。
“我既然能杀人，也能救人，我行我素我逍遥自在，想要如何便如何，所以我要救你们，就是救你们，你们应该感谢自己，至少命大能撑到这个时候，还见识到了这机关城最宏伟壮观的地方。”独寒山围着两人一边转一边自说自话，然后突然运起内力助两人逼毒。
齐乐和邢无都各自吐出一口血，独寒山又趁机喂两人吃了一粒丹药。
“放心，不是毒药，我可没兴趣费牛劲儿到这种地方来杀两个必死无疑的小朋友玩，跟着我的脚印走，千万别踏错喽，掉下去那可就是沸水洗澡，那是一下子皮开肉化，骨头也会被熬烂变成一锅人肉汤。”
“那就劳烦您老带路了。”
齐乐变脸的功夫也是一绝，此刻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又恢复了那张微笑又带着亲和的脸，仿佛真的拿独寒山当救命的前辈一样。
独寒山看了他一眼，心中暗忖：“若这小子年纪再大点，心性更沉稳，也会是个人物。”
将他们带出机关城比他自己进来更难，齐乐和邢无本就受伤了，又禁受了毒气侵蚀，独寒山为了护着他们，机关匣中十八把兵器全都出动了，甚至还受了伤，一根棘刺从他腰侧穿刺而出，血流不止。
当三个人从地道中出来后，邢无和齐乐浑身是伤，就很快昏迷了过去，而独寒山……也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刻。
他让屠云岚将他埋在山顶上，让他能够永远地看着第三山的风景，看看这里的日出和日落，吹吹山顶的清风，远远地陪伴在他此生最重要的人身边。
“三娘……不要太执着于恨，有的时候放下仇恨，才能得到快乐。人，人要为自己而活，这世间没什么比让自己快活更要紧的事，要让自己痛快。”
“三娘，爷爷要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还有……小……小……”花儿两字终是没能说出口，独寒山气息已无，只剩下风静静吹动他灰白散乱的须发。
“爷爷，你别走！我只有你了，爷爷……你别死……我求你了……我求求你了……爷爷……我只有你了……”屠云岚已经完全失控，她胡乱地擦着根本止不住的眼泪，一边哽咽小声恳求着已经不会再回应她的独寒山，伸手拽住他的衣角，慌张、无助，像个被抛弃的孩子，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直到说不出任何话，变成一声声充满痛苦和绝望的呜咽。
什么第三山，什么黑风寨，什么齐政，甚至是孩子和她自己，都不重要。这一刻，屠云岚想到了死。
可是当她安葬独寒山后，站在高高的山顶上往下眺望时，突然感觉到小腹处有什么动了动。
是你么？小家伙。她捂住肚子，轻轻地问道：“你想来到这个世间吗？可是，或许是不会幸福的一生，你也想要经历这些吗？”
手触碰到的地方，仍然存在一阵轻微的动作，那一刻屠云岚突然觉得自己很懦弱，这不是她，为了这样一点虚无缥缈的感情而寻死觅活的女人，向来是她不屑的。
痛苦和艰难的事，正因为很少有人能承受，才更应该去做，因为强大的人往往选择做别人做不到的事。
爷爷说的对，人要为自己而活，要活的痛快。
我们要一起活下去，还要活的很好，比任何人都要好！屠云岚捏紧拳头，在心里暗暗对这个小家伙说道。
但是爷爷的死，她却永远无法原谅齐政和齐乐。齐政发过誓要保护她和孩子，但是她对于齐政，无法做到再和他继续产生纠葛了。至少，现在不行，她的恨她的怨还没有得到出口，盘踞心中无法消散。
而齐乐更是告诉了齐政一个惊天的秘密，齐政和他并非亲兄弟。当年齐智渊为了摆脱后宫干政，私下开始好男风，而玉面牡丹当时为了偷皇宫里的一件宝物，特意接近了齐智渊，后来齐智渊派大内高手围剿黑风寨，折磨死了玉面牡丹和屠百花。而云游回来的独寒山听闻爱徒被杀，单枪匹马冲进皇宫，杀死了齐智渊。之后代替他坐上皇位的，是齐乐的父亲，也是齐智渊的孪生弟弟，齐智山。
所以，真的是他的父亲……杀了屠云岚的父母……而且还和夜罗生……一个男人纠葛不清。
这件事对于齐政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一时之间，他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紊乱，嗡嗡作响。
所以屠云岚对他的所作所为，没有错。父债子偿……可是，如果他的父亲是……断袖，又怎么会有他？他自幼没见过生母，乳娘都称他的母妃产后不久就因病逝世了。
齐乐告诉他，因为齐智渊需要一个男孩替他转移注意力，他好男风的事让那些朝臣想要靠送女人到他身边并且生下皇子这样的计划全盘落空，但又不能全部落空，所以就选择了其中一家权势最大的世家将女儿送进宫，并且生下了一个孩子，让他们虎豹环伺，却先自相残杀。
而齐智渊没想到会死的如此荒谬，齐智山被迫悄然离开云霄山庄，抛下齐乐和爱妻，顶替了齐智渊的皇帝之位，一点一点将齐国的混乱朝政理干净，其中有多少血泪经历，齐乐甚至都不愿意去回想。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那他该以怎样的面目去面对屠云岚？齐乐瘫坐在椅子上，头疼欲裂。
他们的确是孽缘，并且，也绝不可能再在一起。这样的事，如何去想，都只觉得荒唐可笑。
而屠云岚是个又急又烈的性子，齐政当缩头乌龟，不来找她，她就去找他。
屠云岚将冰肌玉骨雕刻的手戴上了一只银白色蚕丝手套，她握住双剑，冲进了齐政的住所，然后毫不留情地砍了他一剑，伤在他手臂上，虽然不深，却也是血流汩汩，染红了他整片衣襟。
“齐政，从今往后，你我恩断义绝，再不相见。孩子生下之后，你可以带走。但我不想见到你，因为你这样的男人，又懦弱又虚伪，我真的很恨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直接一剑杀了你，现在反倒恶心了自己。”说完，她收剑踢门而去，并且没有再回过头。
而齐政心里尽是愧疚，她说的没错，他就是一个懦夫。
他没办法跨越心里的那道鸿沟，不论是他本身在第三山的遭遇，还是齐智渊那些不堪过往给他的冲击，他都没有办法去面对。
但是他不想和她变成这样，形同陌路。她竟然连他们共同的孩子都能够抛下吗？
而齐乐自知这次擅自决定的行动犯了大错，在齐政发怒之前，就噗通跪倒在他的面前，低头认错，一副负荆请罪的模样。
齐政也不是很好说话的主，他对这个弟弟是一直当作亲兄弟来对待的，但是长兄如父，这样原则性的问题是不能够轻易原谅的。
可恨的是，他竟然连着两次着了同样的招数，一个是心仪的女人，一个是最亲的兄弟。
齐政就坐在椅子上看齐乐跪着，也不说话，两个时辰后，起身拂袖而去，但出门之前还是不忘嘱咐道：“第三山的人，给他们登记造册，赐予良民身份，至于怎么管，就让屠云岚自己决定吧。”
“好，臣弟明白的。”齐乐连忙应声道。
就这样，虽然屠云岚不见齐政，但齐政还是留在了第三山，吩咐人给屠云岚开了酒楼和镖局，让她安顿第三山的人。
至于那些流言蜚语，在屠云岚的强势管控下，没人敢乱说。屠云岚只吃敬酒，不吃罚酒，如果有人敢踩在她的底线上，那么那个人一定会死得很惨。
但是做老大，其实对他们一直都不错，有什么好东西也会分给兄弟们一起享受。
对于齐政，他们还是把他当做姑爷来看待的。
可是屠云岚是下定决心不见齐政，甚至，直到齐宁出世，两人也没有见。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