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陆琳之死

陆芊颤颤巍巍被刘润湘扶起来，庭中声乐齐舞，好不热闹，唯有陆芊身心皆凉。

她没想到谢雁心狠手辣至此。

陆芊谢雁…你会遭报应的！

谢雁毫不在意陆芊的话，她悠哉悠哉倒了盏茶。

谢雁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做过的事有人可还记得呢。

谢雁夜里别睡得太沉，陆芊。

陆芊脸色惨白，唯有右半边脸肿得通红，她一想到闺中密友陆琳惨死谢雁手下，忍不住红了眼眶，在刘润湘的搀扶下狼狈离开。

陆芊一走，谢雁盯着手里的茶水想得出神，连刘泠唤她都没听到，直直的坐着。

刘泠阿雁、阿雁！

谢雁没答话。

正午的光穿过大敞的门，照在刘泠闺房的地面上，照在谢雁的脚边，没有半分愿意施舍给谢雁。

谢雁就在阴影里，和身边的光明只差一步。

刘泠又叫了好几声，才把谢雁从失神中叫醒。

刘泠阿雁你怎么了，陆芊一走你就不说话了。

刘泠在谢雁身边坐下，有些担忧地握住谢雁的手，她心里蓦然一惊，谢雁的手指冰凉。

谢雁眼底有着哀伤和痛苦，这种神色很少出现在谢雁脸上，她一直是骄傲的，是立在塔顶的。

为了震慑陆芊，谢雁把自己心里刺挖出来，磨成锋利的刃扎在陆芊心上。谢雁没有掩盖自己的悲伤，心里的泪，心里的痛在这一刻奔涌而出。

谢雁阿泠…陆琳不是我杀的，你相信我吗？

陆琳的死并不像谢雁对陆芊说的那样。

两年前陆琳的死已经折磨谢雁许久了，她好不容易走出阴影，将这件事埋在心里，假装忘记。

刘泠阿雁，别哭了，我信你。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苦衷……

定北侯府和安西侯府关系熟络，刘泠自小和谢雁熟识，从小谢雁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长大后更是跟着谢伯伯去了西北做将军，这是她头一次看见谢雁哭的梨花带雨。

闻景朔小雁子，陆琳的死不是你的错。

闻景朔深知陆琳一事的，谢雁刘泠故友重逢，他自知站在这不合适，拍拍谢雁的肩，同刘泠打了照面，就离开了广平王府，到街上转了。

刘泠抱着谢雁，两个姑娘坐在床榻上，刘泠也顾不上外面锣鼓喧天，谢雁哭，她的心也跟着颤。

谢雁在当年才到西北时，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女娃娃，扎着两个小啾，骑着高头大马跟在谢立身后，旁的凉州城里的百姓看着谢雁小小年纪，却一本正经，目不斜视。

她混在一群金戈铁马的将士里，十五岁的女孩身形娇小，眼神却十分坚毅。谢雁随谢立习武，为的就是西北。

谢雁能听见百姓在议论她，说她身为女儿身却随男子征战，有悖伦常。她早在邺京就听过类似的言论，她也知道，不被世俗击垮就要变强，强到她的光可以照到全部凉州。

可小小的谢雁却在人群中听到一个女子在赞叹：

——“好神气的小将军！”

谢雁回头，她看见凉州的太阳照在那人的脸上，钗环珠饰，柳眉黛目，娇粉的衣裙在人群里像是遗世独立的荷。

她弯眸朝谢雁浅笑，像是三月的风，像是九月的桂花飘啊飘。

那是谢雁第一次见到陆琳。

陆琳生在清州，小桥流水，钟灵毓秀。陆琳正如那水，温柔细腻，却飘飘荡荡，从南方的清州，嫁到了西北凉州陈家。

谢雁得闲时便会在凉州里转转，经常能碰到在外采买的陆琳，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知交好友。

谢雁同她说关外黄沙，大漠孤鹰，陆琳不爱听，她就转而说起繁华邺京，灯火通昼，赶上节日更是火树银花。

陆琳便向她描绘水乡清州，门前无路，一眼望去尽是水波荡漾。家家撑一棹孤舟，小桨一拨，小船便顺着水往前走。

谢雁十九岁那年，陆琳诞下一子，正逢西北军大败也陀，谢雁受命回京述职。

陆琳等你回来，就该叫你大将军了。

陆琳看着谢雁像个小孩子一样，拿手指捉弄她的儿子，不免笑出了声。

和谢雁一同归京的队伍就在陈府外面侯着，本来谢雁是该直接离开西北的，可是她还是想和陆琳告别。

谢雁琳姐姐想叫什么都可以。

陆琳我想让这孩子认你做干娘，等他长大了，就随你一起建功立业，如何？

陆琳走到谢雁身边，看着小孩子白白净净的皮肤，双眼明亮如星子，见到陆琳，咿咿呀呀笑起来。反观谢雁，睁大了眼睛有些不知所措。

谢雁这……

陆琳婆婆为他取名成云，还差一个小字，不如你这个干娘来为他想想？

陆琳眯眸笑笑，也不管谢雁如何震惊，就将这事定下来了。

谢雁绞尽脑汁，想取一个听起来很有寓意的名字，无奈脑中笔墨不多，灵光一现曾经背过的诗。

谢雁那…小字清川吧，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

陆琳清川……

陆琳愣了一瞬，清川，清州，随后释然一笑。

陆琳好名字。

是年，谢立封安西侯，镇守邺京，爵位世袭罔替，谢雁承父业，受封西北大将军，以御也陀。

再后来，谢雁在军中事务繁忙，鲜少有时间上凉州城里再寻陆琳，偶尔写信一封，陆琳过好几日才回信，谢雁只当她相夫教子，打心里替她高兴。

不料几年间也陀心怀不轨，寻衅滋事，谢雁领着西北军守在关塞，前是也陀进犯，身后便是凉州数万百姓，一步也退不得。

谢雁在城墙上，看着远处零星也陀驻军的篝火，心里提了十二分精神。下属呈上一封信，谢雁怀着疑惑展开，却见——

有要事相商，事关也陀，请小将军前来一叙。

落款是陆琳。

她叫谢雁小将军，这不禁让谢雁蹙眉，事情并不简单，信中提到也陀，谢雁放心不下陆琳的安慰，吩咐多加守卫，便孤身一人策马至陈府。

推开房门，只见陆琳坐在书桌前，桌上摆着一叠信，和一把剑。

谢雁琳姐姐，发生什么事了？

谢雁自边关赶来，身上盔甲未卸，还沾着西北的黄沙。

陆琳对不起，阿雁，有些事情我没有告诉你，因为我一直在犹豫……

陆琳看着谢雁，一双眼里盈满了热泪，她哽咽着，声音颤抖着，让谢雁心里也随之一紧。

谢雁……我不会怪你的，你告诉我有什么事情，我来帮你解决好不好？

谢雁头一次看见陆琳这样愧疚，这样脆弱，像是一朵即将凋谢的花，稍稍一碰就会碎掉。

陆琳摇摇头，把桌上的信递给谢雁。

谢雁一目十行阅读那些信，眉头也逐渐皱起来。陆琳是陆家旁支，她有一位表兄遭遇困境打算来投奔陆琳，却中途被也陀掳走，为了保命竟然投靠了也陀！

也陀将领听闻他有亲族在凉州与西北大将军交好，便叫他传信陆琳，提供西北军的线报，否则陆琳的亲族，都会让那位表兄带人屠戮。

陆琳无法反抗，只得传信回去一些不足为重的小情报拖延时间，陆琳也不知道怎样和谢雁说。

谢雁是真性情的人，她不知道谢雁如果知道了，会做出什么事来。

陆琳之所以叫谢雁来，是因为也陀的最后一封信，让她想办法明日调离西北大将军，也陀会对西城门发动突袭。

谢雁没事，别怕，我明天会守好凉州，会把你表兄救出来的！

陆琳流着泪，眼里是悔恨，是愧疚，是不舍。

陆琳你这样还会有下一个我的，也陀会再向城里安插奸细的……

陆琳我险些酿成大错，你杀了我，告诉所有人我是也陀奸细，说这一切都在你的计划中……

这要这样说，也陀就会感到恐惧，他们的奸细早在最开始就被谢雁发现了，再往后就不敢妄动了。

陆琳抓住谢雁的肩，一双泪眼死死盯着谢雁。

哪怕是死，陆琳也想要为谢雁做些什么。

谢雁我不会那样做的，我能守住，哪怕城里有无数的细作我也能守住，你信我，琳姐姐，你不要寻死，你信我！

陆琳万一也陀在西北军里安插细作呢！

陆琳阿雁，我在凉州过得很好，只是有点想念清州。

陆琳如果可以，你能替我，带着清川去清州看看吗？

陆琳早知道谢雁不会答应她，她一早就在桌上备好了剑。

她一生都在做着女子该做的事情，手里拿着针线，拿着《女德》，她一直很羡慕谢雁能够驰骋，能够肆意活着。

如今在她生命的终点，也拿上了剑，鲜血布满视野，世界终归虚无。

谢雁来不及阻止，陆琳纤细的手指握上剑柄，温热的液体喷洒在谢雁脸上。她在战场上见了太多的血了，可是如今见到血，却觉得一切都那么恐惧，都那么让人难以呼吸。

怀里陆琳的身体逐渐冰凉，鲜血浸染谢雁的盔甲，她一言不发，跪坐到天明。

陆琳不是细作，她是天底下最温柔的人。

谢雁不知道自己怎样砍下陆琳的头，又怎样浑身是血脸色煞白回到西北军驻地。

她让人把陆琳的头挂在城墙上，面对着也陀。

谢雁说。

我和陆琳那样熟识，不过借几千黄金，竟然敢忤逆我，将她的头挂上七天七夜。

闻景朔在谢雁身边，看着谢雁一边说，眼神呆滞看着前方，眼里流下冰冷的泪。

谢雁不在意凉州城的人怎么看她，她只要守好凉州，守好西北，守好陆琳和陈清川的家。

陆琳是天底下最温柔的人，谢雁不惜化身恶鬼罗刹，也要守住她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