涌入手心的温度很冷，冷得像冰一样。不，它一定是一块冰，不然怎么可能有这么低的温度？
文森特感觉手里握着的东西——或者说，尼科洛的右手——快要把他冻僵了，但他还是不愿意松手。
他当然知道自己现在的姿势很奇怪：左手和尼科洛牵在一起，成了一个人体固定绳，勉强架住被挤在中间的斯宾塞；右手扶着墙，借着几乎要消失的光线一步一步往仓库外走。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他们必须从这儿出去。
经过简单的推理，文森特于三分钟前得出了“斯宾塞一定把家里那辆不知道几手的车开了过来”这个结论。加之聪明的他在成年的那个暑假就考了驾照，所以二人从仓库里出去后，可以坐那辆车离开这里。
至于离开之后那几个蓝冰贩子怎么处理，以及他们会不会打击报复这一类事情——暂时还没想到那儿，眼下逃命是最重要的事情。
“有些时候，”尼科洛虚弱的声音猝然响起，打断了文森特的思绪，“我在想……为什么我的能力不能是点亮一束光。”
“为什么……？”
“看不清路，特别是在……晚上！”
尼科洛的手突然松开，那条固定绳也在这一瞬间解体。可怜的、半死不活的斯宾塞失去了支持，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少年瘫坐在地，一副已经脱力了的模样——要不是他倒下时刚好倚着墙壁，不然他的状态不会比斯宾塞好到哪儿去。
他面色苍白，略带婴儿肥的脸颊已经被冷汗润湿。他的头发被汗水打湿后杂乱地贴在头皮上，身上的衣服也被汗渍染成了深一块浅一块的花纹。
“尼科洛！”文森特几乎没有思索便冲到他身边，他下意识地想要扶起尼科洛，却被对方用手势阻止。尼科洛微微抬起脸：借着微弱的月光，文森特看到他脸上的汗水已经结成了小小的冰渣，棱角分明的表面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他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几分钟前、甚至几天前的景象猝然从脑子里闪过：冰。
面前的少年可是异人类，不是个他一样的存在。文森特第一次这么直截了当地感受到了这个事实。
他回过头凝望仓库里的一片漆黑，只能勉强看到几个影子，还有——依然是冰。从杂物间的门开始，冰迹一直延伸到那几个亡命之徒倒下的位置。在冰迹上甚至可以看到几根突出的冰刺，同捕兽陷阱一般看得人有些脊背发凉。
这就是异人类的能力，如果尼科洛希望的话……他是不是可以瞬间把这儿变成一个冰天雪地的世界？
他又回过头看着尼科洛，后者还是平静地予以回望，那双灰蓝色的眸子不知为何在黑暗中闪着光。
这就是异人类。文森特吞了口唾沫，强大的力量灌注在普通的身体里，一旦爆发出来……
“你害怕我？”尼科洛哂笑，“没事，文尼。你不用给自己辩护了，我看得出来。”
“可是、我——”
“没关系的，我能理解，”他深吸一口气，靠在墙上，把整个人的重心交给背后的水泥灰墙，“啊……累得骨头都要散架了，你有卫生纸吗？”
文森特低头不语，从自己的牛仔裤口袋里拿出一包还未拆封的卫生纸。他撕开包装，扯了一张，然后递给尼科洛。后者伸出颤抖的手将其接过，小心翼翼地拭去脸上的冰屑。
文森特沉默地看着他的动作：明明只是简单的擦拭，但尼科洛做起来却显得十分吃力。当他每次移动手指后，都需要喘息一两秒再继续动作——况且这个过程中少年一直眉头紧锁，那神情，仿佛在对待什么非常之艰巨的任务。
文森特抽出第二张纸，想要帮帮面前这个可怜孩子——可在他伸手的一瞬间，尼科洛猛然停下了动作。他昂起头，愤怒的目光里透露着警示的意味。似乎只要文森特的手碰到他，他就会立刻翻脸。
最后文森特还是悻然收回了想要帮忙的念头，同时包扎了一下斯宾塞的伤口。他默然看着少年慢慢收拾着自己，不知为何想起了一只受了伤的流浪小狗。它一下一下舔舐着毛发上凝固的血块，用唾液给伤口消毒。它很疼，疼得不断小声叫唤着，却拒绝了人类的帮助。
尼科洛说过他被警察一路追过来，直到躲进这个仓库。他之前经历过些什么？他的父母，他的长辈呢？
而且，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孩子……他还在读高三。如果没有所谓融合，这个时候的他是否还在和同学们嬉闹呢？
文森特歪着头，默默地注视着尼科洛擦完脸上的最后一块冰屑。少年扶着墙站起身，动作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敏捷。他稍微活动了一下后，向着文森特伸出手。
后者一瞬间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握了上去。
这一次，尼科洛的手心终于恢复了正常人该有的温度。
————
大道上，一辆破旧的汽车飞驰而过。
这辆车的外壳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它曾被漆过许多种颜色，但在岁月的摧残下，这些曾经鲜艳的色彩最终还是搅浑在一起，成了一大堆不明所以的聚合物。这也直接导致没人说得清楚这辆车到底是什么颜色的。
车的左前灯已经被撞掉了，右前灯的挡风玻璃不知何时也已经脱落，然而聪明的车主人将透明胶带黏在灯前，算是勉强充当了玻璃的作用。
聊完了外部，我们再来看看这汽车内部的陈设。坐垫因为很久没有清理，已经成了灰尘和螨虫的家园。打开车门，灰尘的奇怪味道就会扑鼻而来：跟着的还会有死去螨虫尸体的味道，甜美异常。
这辆车只可以收到三个电台的讯号——一个是网络热门歌曲精选，一个是黄金海岸的新闻播送，还有一个一天到晚都在推送广告。
好在这辆车有和终端互动的功能，可以连接蓝牙，听点终端上的音乐。
文森特说不清这东西到底有多大了。但他记得，在他还小的时候，斯宾塞就开着这辆车，载着他出门游玩。
而此刻，他手里握着方向盘的感觉却有些奇怪，仿佛眼下经历的一切不是真的，而是一场非常逼真的噩梦。
不仅是因为他方才经历的一切，让他产生强烈不真实感的原因还有一个：这辆车上的乘客。
文森特旁边坐着一个异人类少年，这辆车的后座躺着自己的亲生父亲。只要是个正常人，遇上这样的组合难免会觉得这不是真的。
然而目前文森特也只能抛下一切杂念，专注开自己的车。
“文尼，”尼科洛轻轻呼唤道，“你的耳朵在流血。”
“很快就好了……”文森特抿了抿唇。他的左耳自从放松下来后就一直在隐隐作痛。
不过看样子那头儿只在耳朵上划了一条口，没有完全切下来：一点都不严重，甚至没我自己割的深。文森特撅了撅嘴，继续开车。
夜已经深了，远处的城市却依旧灯火不灭。刚好，照亮了他们回家的路。或许“黄金海岸”这个名字就源自于每夜黄金一样的点点城市灯火吧，文森特看着远处朦胧的光线，思绪不知何时又开始飘散起来。
他其实很想离开这儿，去更加温暖的地方。黄金海岸每年冬天都很冷，冷得他不愿回忆有关冬天的记忆。他想去大洋国，在最贫穷但是最温暖的地方定居下来。只要暖和就行了，住宿条件我也没有多么高大上的要求——这几年我都挺过来了，还有什么是不能抗的？
更何况，那些在最炎热的地方拼死拼活工作的工人们……
文森特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垂下了眼帘，下意识地咬紧了嘴唇：这是他情绪波动时常有的动作。不，文森特——你真得改改你胡思乱想的毛病了！要知道你情绪失控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当时我不是故意凶你的。”寂静之中，尼科洛突然开口——这正好打断了文森特的思绪，他表面上仍旧在开车，可却在默默庆幸尼科洛这恰到时机的打岔。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行驶进了城市。文森特看到前面的红绿灯变成了红色，他踩下了刹车，回过头，看着尼科洛在窗外朦胧光影中的剪影。
“为什么这么说？”
“我控制不好我的能力……在你遇到我之前，我曾经失误把一只画眉全身的血液都冻成了冰块，”少年痛苦地抱住了脑袋，似乎陷入了痛苦的回忆，“所以在我使用能力的时候……我不希望任何人接近我——我怕伤害到你们，文尼。”
绿灯了。文森特启动了发动机，可尼科洛的话似乎仍在他耳边回响着——
“那么……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已经恢复了，不用担心。”
文森特抿紧嘴唇：他能够听出少年话外有话，这可不仅是一句“不用担心”就可以搪塞过去的话。他还想问问他更多的事情：尼科洛异常的体温，还有他那副劳累的模样——种种异常的表现，可能都和他的能力相关。
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好几次，文森特都试着说些什么，却都以失败告终。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和身边的少年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墙壁：虽然他们看起来都是普通人，然而“异人类”这一身份已经把尼科洛扔到了一个精神的荒岛之上。这个身份将他和他身边的人划分了一条清晰的界限。
双方都需要对方的理解，可悲的是他们永远都做不到。普通人惧怕着异人类，但异人类同时也忍受着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
——为何这处境和他有些相似呢？
某个没有人注意的时刻，文森特抬手拭去了眼角的一滴泪水。尼科洛撑着脸颊，望着路灯投射下来的昏黄光影，他似乎也在思考着什么，眼底闪烁着星星点点的泪光。
余下的路途中，没有人再打破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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