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出来后,时间已经接近十一点。文森特疲惫地陷进驾驶座僵硬的坐垫里:哪怕坐在上世纪遗留古董车里,他也觉得宛若睡在豪华酒店的大床房里。
他真的太累了,疲劳不已的肌体急需一个能够休息的地方。
刚刚二人联手把斯宾塞抬上了车:这人从头到尾就没有睁开过眼睛,不知道他是装得还是真的不省人事了。
坐在副驾的尼科洛擦去额头的虚汗,文森特听见他小声嘀咕了几句,似乎是“还没恢复吗?”之类的话。他回忆起尼科洛先前的举动,便问道:“你要喝水吗?可以提神顺便缓解一下疲劳。”
“啊,我……不用,”他摇摇头,接着用手撑着脸颊,“对了司机先生,既然我们已经从医院出来了,我们得去哪里呢?”
“让我想想。”
“司机先生”瘫在座位上,深深地叹了口气。暖黄的灯光洒在医院的停车场上,救护车的悲鸣隔着夜色隐约从远方传来,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血腥味淡淡地萦绕在鼻腔周围。
这并不是个适合久呆的地方,文森特想。但在离开之前,他必须计划好一些事情。非常重要的事。
现在我们已经从那几个冰贩子手里逃出来了,下一步——我们该去哪里?现在夜色已经深了,在外游荡并不是个好办法,难道说回家?
——不。文森特摇了摇头,否决了这个提议。
现在家也不能回了,鬼知道那几个蓝冰贩子知不知道我们家的住址。如果知道的话……或许他们已经把家给围起来了。道上的人什么都干得出来,回去就是等死!
哎,也不知道求助警察有没有用……但是身边又有尼科洛这个炸弹一样的因素,他说他是被警察一路追过来的,很难确保警局里面没有他的资料。
如果找警察帮助,那就是自投罗网……
“你在想些什么?”
“等会去哪里过夜。”文森特发动了汽车,他驾驶着车慢慢驶出停车场。今天应该回不了家了,他瞥了一眼窗外的路:这地方离他打工的超市不远,他还算熟悉周围的路,知道在这附近有个便宜旅馆可以下榻。并且那家旅馆的服务员很少,不会有多少人注意到他们。
只是……资金问题又一次摆在了眼前。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文森特叹了口气:“尼科洛,你身上有钱吗?看样子我们只能找个汽车旅馆了。”
“有,”尼科洛卸下背在背上的包——文森特看到他在上面别了一大堆徽章——从里面拿出了一张一百费顿的现钞,“我身上有五张,住旅店怎么都是够的。”
“好……我先借你一百,等到时候有钱了再还给你。”
“哈哈,说话算话哦,”他笑着把钱塞到了文森特衬衫胸口的口袋里,“对了,为什么是‘我们得住旅馆’?你不能回家吗?”
“那几个蓝冰贩子可能知道我家的住址,不保证他们会借机报复我们。所以我不敢回家,现在外面住一夜观察情况……我还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
“这破事有谁经历过第二次——对了文尼……其实刚才我用你的终端报了警,或许警察这会儿已经把他们仨个抓住了。你可以回去——”
“吱嘎——”
汽车猛地一个急刹车。毫无防备的尼科洛差点被前作力甩出座位,他只感觉绑在身上的安全带一紧,接着人已经弹回了座位。冲击力几乎把他的魂从身体里震了出来,尼科洛只觉得身上很多地方都在隐隐作痛。他揉搓着伤处试图缓解痛楚,转过身大声质问:“文森特,你在干什么?!”
文森特把车停到了路边。他手心渗出的冷汗几乎使他握不住方向盘,冰凉从指尖渗透进身体的每一寸,他侧过脸,看着尼科洛天真的眼睛——真他妈是个十六岁的孩子,什么都搞不懂。
“你……报警了?用我的终端?”
“嗯,很正常的事情啊。你遇到那种事不会先报警?”
文森特将发抖的手伸进牛仔裤的口袋里,里面空无一物:这是他原来放终端的地方,但此刻那个长方形的东西已经不见了。
见状,尼科洛嬉笑着从自己的背包里掏出文森特的手机,将其塞到了他手里:“在我这儿呢,刚刚掉了出来,我帮你捡好了。虽然黄金海岸的警察确实没什么用,但我想,抓捕几个已经被我揍到失去意识的蓝冰贩子应该还是不在话下——你干什么?!”
车窗被摇下了一半,没了遮挡,路灯的光亮肆无忌惮地涌了进来。文森特的半个胳膊都伸出了窗外,他喘着气,看着自己的终端在灯光下成了一个小小的黑影,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随着玻璃破碎的轻响,熄了屏的电子产品已经静静地卧在路中间了。
下一秒他狠狠踩下油门,如同躲避着天敌的兔子一般迅速驶离了现场——这一段应该不会有监控,更何况如果装了,也没有人会注意到这里发生的异常……“不会有的……绝对不会有的……!”文森特喃喃自语,他脸色铁青,嘴唇泛白,指甲几乎要陷进方向盘的橡胶护垫里。
“文森特!文森特!!”尼科洛在不断呼唤他,却遥远地像是在另一个世界。汽车像疯了一样在市区里横冲直撞,几声咒骂和刺耳的喇叭声从窗外呼啸而过。文森特只是驾着车往前飞驰,这辆小轿车在他的控制下也不再是一辆快要散架的老古董——不知为何钢铁做的巨物此刻却有了蓬勃的生命力,发动机在咆哮着,这辆老旧的车俨然一匹脱缰的野马。
在不知闯了多少个红绿灯,违反了多少交通法规之后,他们在一条不起眼的小巷里停了下来。文森特的双手慢慢地离开方向盘,他失魂落魄地盯着眼前的一片虚空,仿佛在回味着方才他做的一切。
“文森特,”尼科洛解下束缚自己的安全带,他二话不说便拉住了文森特的领子,逼迫他和自己对视,“你抽什么疯?!三条街,整整三条街,你要不要看看你是怎么过来的?!万一出车祸怎么办?万一我们都死了怎么办——”
“——谁他妈让你打电话报案了?”文森特反驳,语气里火药味十足,“尼科洛,你现在是被追查的异人类,你懂吗?警察们最想要的就是你,比起三个蓝冰贩子,一个在逃异人类对他们的吸引力会更大!你就不怕那通电话把他们吸引过来,把你抓走吗?!”
“我……”
“你能不能长点脑子?!”文森特歇斯底里地控诉着,“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帮你吗?我不是你爸爸也不是你妈妈,我凭什么冒着被判刑的风险来救你?
因为我知道、我知道被抓走的异人类都成了什么样子!我至今记得……今年年初我看了一个记者的报到,那个记者潜入到异人类集中区的内部,录下了里面的情况……你猜那里面都是些什么——人体试验!那群人会根据你们的异能特点不断拿你们做实验……如果你会结冰他们就会逼着你一只结冰,直到你死了或者他们先从你身上查出点什么东西为止!
甚至——还有一部分人被他们抓取当劳动力了!尼科洛,你知道东亚国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修了那么大的一座桥的吗,他们用了异人类的力量!那些被送去当苦力的异人类,最小的甚至只有五六岁。他们被敲断骨头,吸干骨髓,榨干每一滴油,直到折磨到死!你想变成那样吗?!”
青年停止了他的控诉,垂下他的头。
几滴温热的眼泪滴了下来,抽噎声堵塞了他的话。几日来积攒的巨大压力在一瞬间倾泻而出,那一瞬间文森特像处于汹涌海面上的一叶孤舟一样无助。他试过了,试过了去帮助身边的所有人。他试过阻止斯宾塞不要再抽蓝冰,也试过让尼科洛不要被警察带走——但今夜发生的事情却突然告诉他,你做的这一切都是徒劳的。
斯宾塞因为抽蓝冰惹了道上的人,还失去了一根中指;尼科洛随时面临着被抓走的风险,这个十六岁的孩子随时都有可能成为那残酷实验的一员。
甚至更久以前,他还试着为帮助他人而挣扎过,但换来的全都不是什么尽善尽美的结局。
“……我搞砸了一切……”文森特嗫嚅着,“我没有阻止我爸爸吸毒……没有阻止警察把你带走……我什么都没做到……”
他突然感觉到温暖贴上了自己的后颈,下一秒一个温暖的拥抱已经贴了上来。尼科洛把他轻轻搂在了怀里,就和他们相互依偎在杂物间里时一样。文森特停止了哭泣,感受着另一个生命独具的温度。他深吸一口气,感觉心情平复了许多。
“我该道歉吗?”尼科洛突然问,语气里有些过分的担忧和疑惑。文森特摇摇头:“你什么都没做错……我应该向你道歉才是,对不起。让你担惊受怕的。”他叹了口气,勉强止住又一次涌到眼角的泪水。
“你的手机——”
“……我再买一个就是了。”说这话时,他松开了少年的拥抱,“尼科洛,我有个问题:警察知道你长什么样子吗?”
“应该……吧?”
“那我们也不能住旅馆了,如果警察贴了你的照片,那么别人就会认出来——举报异人类的赏金可有足足五十万费顿,很多人挤破了脑袋争着抢着都要获得这么多钱,在他们眼里你可是移动的金库!”
“那我们去哪儿?”
“我倒是知道一个地方……就看人家愿不愿意了。”
文森特抿了抿唇,一个粗略的计划开始在他脑内成型。他突然想起被扔掉的终端:每台终端都有内置的导航系统,把它留在身边只会引火烧身。
只是可惜了挂在手机上的向日葵手机链。
那可是他最喜欢小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