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的大脑仿佛停止了运作。他清楚,他仍旧有耳朵,有眼睛。可同时却又像被关在了仅有他一人的黑屋里一样,眼前漆黑一片,耳里寂寞如初。
他无法理解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
下一秒海量的信息潮向他涌动而来,在最初窒息般的感受过去后,大脑开始处理、加工眼前的场景,直到理出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
这个过程或许只有短短几秒,但对于文森特来说——漫长的却像是一个人的一生。
他想起昨日父亲对他干的事情,对他脱口而出的话——“我欠了钱,道上的人马上要来找我了!”。他抬起视线,昏暗的光线下,那三个蓝冰贩子凶狠的脸映入眼帘。
道上的人。
文森特感觉自己手臂上的汗毛一根一根竖了起来。
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了。
……这就是那群,道上的人!
身体快过了大脑的指令,生存的本能让文森特绷紧了小腿的肌肉,他随时都可以逃走——
——还是那几个蓝冰贩子反应快了些许。没等他迈开腿,贩子中最高大的那个微微抬起胳膊——下一秒,文森特感觉到劲风从脸上掠过。紧接着,他的身体已经重重地撞在了地上。
虽然说脚下是松软的泥土,然而和地面碰撞的痛感仍旧实打实地传递到神经末梢。更要命的是,文森特摔倒时刚好压到了手腕尚未愈合的伤口上,这一猛烈的冲击让本快要结痂愈合的伤疤重新渗出血来。
真疼……文森特抽着冷气,视线里开始蔓延黑色的噪点。
他侧过头,看到旁边沉默着的斯宾塞。那个瘦得不成人形的男人静默着躺在地上,像个没有灵魂的物体——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爸爸。文森特想要伸手拉住他的衣服,但他却感觉身子一轻,瞬间他已经离开了地面。光怪陆离的颜色在眼前扭曲着,蠕动着。某一瞬间它们忽然像有了意识一样聚合。成型——
炽热的,带着古怪臭味的鼻息喷洒在文森特的脸上。他终于看清楚在自己面前的到底是什么——那个最健壮的蓝冰贩子。
他一只粗大的手拎着文森特的衣襟,几乎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抓了起来。另一只手背在身后,肯定藏着什么东西。
面前这个健壮的人长着一张凶狠残暴的脸,他看起来可能三十出头,早已剃光了头发。裸露的头皮被青色的纹身覆盖,在纹身下,隐约能看到一条浅色的疤痕从他的头顶穿过左太阳穴,一直延伸到脸颊的一侧。
“头儿,这是什么情况?”文森特听见有人在问。面前的男人仍旧盯着自己,头也不回地回复提问的人:“这就是躲起来的小子,鬼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冲出来。把他绑起来,另行处置。”
他们早就知道我们来了?但是,他们是怎么看出来的……等等,这仓库的地面是泥土——或许我们在上面留下的脚印被发现了?一定是这样的。
文森特在心底嘲笑着自己:都什么时候,居然还拘泥于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但也罢了,既然已经被逮到,能多思考一会儿就多思考一会儿吧。毕竟他随时都有可能死在这群亡命之徒手里。
他的脑神经几乎要绞在了一起:到底该怎么做?拖着斯宾塞逃走?这不可能,而且我该逃去哪儿……
还有那个叫尼科洛的小子,他怎么办——我可真是个神经病,怎么会不假思索就从藏身的地方跑出来,嫌命不够长吗?不,我得活下来——虽然不久之前我的确在这儿给自己挖了坟,但那是不久之前。就算我想要死,也绝不会死在一群蓝冰贩子手里!
他们方才在讨论些什么……钱,对……钱!只要我可以把钱给他们……或许还有些机会!但是我哪里来的钱呢?不管了,先稳住他们。
想到这儿,他略加思索,然后开了口:“我是……那个人的儿子。”
“什么?”头子并没有听清楚他含混不清的话语。文森特清了清嗓子,咽下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唾沫,“我是,躺在地上的这个人的儿子。”
“你是他儿子?”
“是的……你们剁了他的手指,是吧?我不会报警,我只是想知道,你们要多少钱才肯放我们走?”
头子的表情随着文森特的话语而不断变化着,从一开始的惊惧,到略有放松,再到最后变成了一种野蛮的嘲笑。他干笑几声,抓着文森特衣襟的力道突然一松——
——一阵失重感爬上了青年的大脑。但这失重感没有持续几秒,疼痛便取代了它。哪怕和他的脑袋接触的是泥土,仍旧有痛感顺着神经末梢传来。文森特抽着冷气,他感觉到一股冰冷贴上了自己的左耳,然后温热淌了下来。
他勉强睁开眼睛,看见那头子的其中一个手下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手里拿着一把尖锐的小刀,小刀上已经沾染了血迹。
头子从那手下的手中夺过小刀,随意耍了几个花样。寒光在他的指尖肆意飞舞,文森特居然还觉得有些帅气——他也有点想学这个。
这场个人才艺秀最后由一个漂亮的收尾动作结束,头子粗大的手指捏着纤细的小刀,对比之下,那利器居然还显得有几分脆弱。
光滑的刀面隐约映照出文森特的脸,他看到刀面上的自己:半边脸上青乌的痕迹又加重了几分,左耳已经沾上了血迹。
寒光闪过,文森特感觉到尖锐的刀刃抵上了自己的脸颊。头子那张凶暴的脸近在咫尺,他恶狠狠地旋转着刀刃,刀尖划破皮肤,血液流出,顺着面部线条缓慢流下。
“你得知道你爸欠了多少钱——”
“我……可以帮他还,只要你放我们走,我马上就回家拿钱。”
“别骗我了小子,你们家有多少钱,我可是比你要清楚多了,”刀尖在不断游走,从脸颊,到眼眶,再到眉心——又是一个大转折,重新抵在了左耳上,“但道上倒是有个规矩,那就是你可以用你身上的东西来抵债。他已经割了一根手指了,但这还不够。小子,如果你想救你、还有你爸,我们也得从你身上搞点什么东西下来。”
“……”文森特说不出话来。他平日里还算灵巧的舌头,此刻却像打劫了一样躺在口腔里。他试图辩解,试图保证自己一定可以拿到钱来——只要这群人肯放他走。
但他无法说出一个字。
“吓到了?”头子冷笑,“你自己说个地方,我给你割下来。只是一瞬间而已,不会很痛,你看你那老爹的手指不就是一下子就没了吗?”
“我……会拿钱来——”
“你们两个,过来,把他摁住。我把他手指给割下来——就和他爹一样。”
“……等等!”文森特绝望地叫停了他们。不要动我的手!!他在心底哀嚎,如果没了手指——我还怎么流畅地拿起笔画画呢?
“左耳,就左耳……可以吗?”
“咋的?这就决定了?”
这是为了救我,也是为了救我爸……还有那个小子。文森特抿了抿嘴,回复:“……我别无选择。”
“——哈哈!哈哈哈哈!真他妈是个年轻的蠢货!!听听你那语气,好像是超级英雄来拯救世界了!!!”
头子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文森特趁势想要挣扎着逃离,却被他狠狠地抓住了手臂。恐惧一下子占据了青年的身躯,他奋力想要挣扎,却无济于事:一个文弱的画家怎么可能比得过一个壮汉?手臂一阵生疼,文森特不由得惊呼出声。
“你他妈想当英雄是吧?老子成全你!嘿,你们两个——”
头子下意识地想要呼唤两个小弟。他要他们把这个瘦弱青年的四肢给狠狠按住,然后他会用手里的这把小刀,把青年的左耳慢慢地割下来。那当然痛苦,然而这就是道上的规矩,没有人能够违反。
然而四周并没有回应。头子意识到了不对劲,又扯着嗓子大声喊着两个小弟的真名——还是没有回应。他的声音撞在仓库的墙壁上,又被反弹了回来。空气里震荡着他们二人的名字,直到一切重新恢复宁静。
还是没有答复。
除了……
忽然,一道冰冷的光闪过,室内的空气竟陡然降低了许多——不知何时,冰霜已经爬满了仓库暗处的墙壁。诡异的冰面折射着惨白的光芒,点点星辰似的映照着头子绝望的脸。
而在冰面上,躺着两个模糊不清的躯体:他的两个手下。他们面朝下贴着冰面,身上落了薄薄的一层霜。看样子,他们早已不省人事。
发生了什么……?头子感觉自己的手在颤抖:除了他们几个之外,还有什么人在这阴暗地仓库里。
“妈的,这是什么情况?谁在那儿?!”
冰回答了他。
一根硕大的冰柱从天而降,直直砸在了头子的脑袋上。开始的剧痛之后,温柔的黑暗包裹了他的意识。
此时文森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的手已经被另一只温度略低的手拉起。
满头大汗的尼科洛将握在手中的冰棍扔到一边,扶着文森特坐起。他像是才剧烈运动完一样上气不接下气,文森特甚至害怕他小小的胸膛会因此炸开。
但尼科洛还是勉强冲着他笑了笑,似乎在告诉他:不用担心。尼科洛张开手,冰屑开始在他手里凝结,最后成了一小块冰。他将其扔进嘴里,胡乱咀嚼几下,吞了下去。
“啊……这技能还真方便,随时有冰水喝,”少年擦了擦嘴角,“文尼,我们得走了!带上你爸爸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