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秒针移动时发出的滴答声敲击着安静的空气，在阴暗的杂物间中回荡。一下，一下，又一下。七点零五分。七点十五分。七点半。七点四十五。
透过杂物间窗户投下来的一缕天光于不知不觉间黯淡了下去，当杂物间里面的人发现这一小小变化并抬起头看向窗外时，太阳早已落山了——夜幕正在一点点蚕食着白昼，迅速暗下去的天幕上，繁星正一点一点浮现出来。
此时钟表的指针走到了八点。
“醒醒，醒醒。”
半梦半醒间，文森特觉得有人在轻轻摇晃着自己。他难耐地动了动身子，抬起一只铅一样沉重的手臂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丹尼尔……我说了，我不想看你做的机器人……能让我再睡会吗？”
“你在说些什么啊……那群蓝冰贩子等的人来了。”
可回答他的却并不是记忆中那个熟悉的声音。文森特移开自己的手臂，揉了揉眼睛，脑袋开始慢慢清醒过来。
他简单地在脑海中整理了一下过去这几个小时发生的事情：来到仓库，把某样东西交给某个异人类少年，结果却遇到了蓝冰贩子——最后被困于这个杂物间中。
尼科洛——那个异人类少年——在他身侧站着，透过杂物间门的窗口向外张望。见文森特醒了过来，他自觉地往旁边挪了挪——似乎在邀请他站过来一起观察。后者见状也自觉地站起来，挤到他身边，和他一起观察着外面的情况。
他们看见了外面那几个五大三粗的蓝冰贩子——此刻他们全都背对着他，然而凭着他们的标志性衣物还有背影却还是可以辨认——把他们等待的那个人团团围住。文森特什么也没看到。
“我刚刚瞟了一眼，是个长得很瘦的男人，看起来不怎么健康……”尼科洛小声地说道，“好像和那群蓝冰贩子结了什么仇，我刚刚听见他们在骂他。”
似乎是为了印证尼科洛的描述，几句肮脏的辱骂飘了过来，突兀地跌进文森特的耳朵。
“一个很瘦的男人和一群健壮的蓝冰贩子……不像是什么好事。”他握紧了拳头，感觉到手心滑腻的冷汗。尼科洛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似乎在让他放轻松些。
黄金海岸的治安——用一个贴切的形容，那就是混乱无比。虽然黄金海岸景色优美，它狭长的海岸吸引了来自各地的游人，但堆积如山的谋杀案、在地下运行的黑色产业、来自大洋彼岸的黑手党、以及更多见不得光的秘密——也全都被糅在了这个坐落于海滨的小小城市里。
美丽与丑恶，光明与黑暗在此处交融。最后成就了这个小城光怪陆离的色彩。或许正是如此，这两个可怜人才会被一群蓝冰贩子困在这个小小的杂物间里。
“至少他们很快就要走了，”尼科洛悄声和文森特咬耳，“等他们走后我们就出去。我可以把我这几天睡觉的地方介绍给你——虽然地方有点小，而且是拿纸箱子堆起来的，但至少……还是个能睡觉的地方。”
文森特没有回答，他紧盯着外面那群人的一举一动。那群蓝冰贩子挪了挪身子，被他们包围着的那个“很瘦的男人”露了出来。
几乎秃顶的脑袋，瘦得只有皮包骨的躯体，还有那件熟悉的、几个月才洗一次的polo衫……为什么那个男人长得这么眼熟？
文森特稍微移动了一下抚在门上的手，一串汗水痕留了下来——但本人却并未察觉。他也没察觉到自己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越来越病态。
这些反常的变化被旁边的尼科洛尽收眼底。“他为什么这么紧张？是因为害怕外面的那些人？”少年咽了口唾沫，偷偷猜测，“或许我可以试着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
“如果你不想和我睡的话，我可以给你再另外布置一个床铺。也不是什么麻烦事，只要拆一个纸箱子，然后把纸板铺在地上——”
一声刺耳的尖叫打断了尼科洛的话。那尖叫因为极端的恐惧已经变得有些不成人样，更像是猎物濒死之前的哀嚎。尼科洛脸色一白，他感觉自己全身上下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然而他却还是继续说着自己的话：“接着再找个纸板当被子——文森特？！文森特！！”
他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
一声门栓被打开的轻响，微冷的风飘了进来——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因为文森特推开了门，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
头子看着地上扭曲蠕动的人体：穿着不知道多少日没有洗的衣服，甚至可以闻到上面散发出来的臭味。在衣服底下的是一具消瘦不堪的躯体，仿佛除了骨头和覆盖在其表面的一层丑陋的皮以外便没了别的物质。
他握着自己的断掌——一根中指，头子想。他欠了那么多债不还，还惹了道上的人。他罪有应得——不断嚎哭着不像是个人类，更像是某种动物。
头子没想到这人的反应会这么剧烈，一阵恐惧掠过他的心头，哪怕如此，他还是勉强挤出了一丝冷笑。他看到那人握着自己的手掌不断地在地上翻滚着、蠕动着，不由得想起了那些附在腐烂物上的肉蛆。
“叫他安静点，”他转身对身后的两个跟班说，“要再闹就打烂他的牙，或者再切一根他的手指。”
其中一个点点头，不由得分说便抬脚狠狠地踹向地上的人——一声闷响，那个跟班因为莫大的痛苦而扭曲了自己的面部表情：“这人身上根本没肉，都是骨头——踹着真他妈疼！”
但至少这暴力的动作的确带来了效果：哀嚎声消失了，或许那躺在地上的人已经昏死了过去。那个跟班蹲下身来，龇牙咧嘴地揉着自己被撞得生疼的脚趾。他似乎还想再补上一脚，然而在回忆起方才的痛楚后却只得作罢，转而往地上的人身上吐了一口唾沫。
“谁他妈叫你踹了，傻逼？”另一个笑得前仰后合，“你还不如把这老家伙的牙给拔了：抽蓝冰的牙齿都有点问题，只消轻轻一扯……血都像喷泉一样飙出来了，多爽！”
“安静些！”头子制止了二人的话。他俯下身，正好和地上的人对上视线。
那人停止了嚎叫，同死物一样静静地趴在地上。或许他已经死了，但却仍用一只灰黄色的浑浊眼睛盯着头子长满横肉的脸——也可能盯着别处，他的眼神并没有聚焦。
“斯宾塞，”头子开了口，他故意凑近了躺在地上的人，“你还醒着吗？还醒着就回答我。”
那只灰黄色的眼珠费力地转了转。头子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说：“你欠了我们多少钱你自己心里有数——这次只是一根手指加上三百费顿……下次是什么，我可就不清楚了。”
斯宾塞似乎着急了，他强撑着想要坐起来，无奈身体上的疼痛却制止了他的动作。他灰黄色的眼睛突然就有了光彩，但那光彩并不是健康的而是病态的、贪婪的。
“我……我还有个儿子……会画画的儿子……”他结结巴巴地说，因为疼痛，他的话语不时被抽气的声音打断，“我……我可以把他……把他交给你们！只要给我冰！！给我更多、更多的冰！！！”
真是个十足的人渣！听着斯宾塞断断续续的话，头子突然也有了想要在他脸上啐口唾沫的冲动。
他或多或少了解这个男人的身世：本来是个银行的职员，有个写小说的妻子和一对双胞胎，过着在黄金海岸难得一见的平常幸福的生活。
——这一切在这个男人染上了蓝冰之后猝然改变。开始只是偷偷地抽，后来却变本加厉。他开始逼着家里人把存在银行里的积蓄拿出来给他买冰，等到存款不够了就开始四处借钱。实在借不到钱了就开始变卖一切家财：首饰、家具、房子……只要是能卖的他都卖了。
他失去了自己的工作，妻子也离开了他。他们家那两个双胞胎一个几年前就失踪了，一直没有下落——说不准被人口贩子拐走了，也可能是死在了一个没人知道的角落。
现在斯宾塞身边唯一的亲人就是他的一个可怜的、“会画画的”儿子。那小子似乎是在便利店打工，偶尔卖点画勉强支撑起家用的。
但斯宾塞——这个人渣——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却还是在想方设法到处买蓝冰抽。结果因为欠债过多终于惹到道上的人了，他们今天就是来处理这件事的。
头子几乎快笑出声来了：难怪这个国家会在明面上禁止蓝冰的流通，这小小的蓝色晶体不仅可以杀人，还可以摧毁活人的人生。他不由得可怜起这倒在地上的人来。
但转念一想，这管他屁事？他只用一手收钱一手交货就可以了，这小小蓝冰摧毁了多少人的人生和他有什么关系？他赚到了就行。
“我对你儿子不感兴趣。下周这个时候，带着五千费顿过来见我。否则——”他把手伸到脖颈处，轻轻划了一下。
或许这人死了对他儿子来说倒是一种解脱。头子在心底深处暗暗地想。
“头儿、头儿……！”
“怎么了？”
头子从地上直起身，看到自己的一个跟班正有些紧张地看着自己。他伸手指了指远处：那儿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那是个瘦削而苍白的青年，黑色的头发几乎遮住了他的脸。他穿着一件老旧的蓝色衬衣，和一件因为磨损而微微有些泛白的黑色牛仔裤：在昏暗的光线下，裤子上的颜料却还是那么显眼
青年瞪大了酒红色的双眸在那儿呆呆地站着：他已经在那儿站了很久了，却一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他像个幽灵一样静静地注视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青年的目光笔直地穿过了几个蓝冰贩子，锁定着躺在地上的那具半死不活的躯体。
——文森特颤抖的嘴唇一张一合，几个变了调的音节便从里面脱落而出，回荡在宽敞的仓库里。
“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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