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帘门被推开了。生锈的钢铁与脱漆的墙壁相互摩擦,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然后“哗”地一声,卷帘门被打开了。残阳血红色的光泼了进来,洒在地上——血迹一般。
几个人站在仓库门口,在确认里面并无异常之后一个接一个地走进了仓库。为首的那个带着墨镜,穿着一件几乎罩不住他魁梧身躯的黑色皮夹克。他身材高大,体格壮硕,走起路来似乎还会把地面砸出声响。他身后跟着两个瘦弱的黝黑青年,和他差不多的打扮,肤色深得几乎和皮衣连在一起。其中一人拎着个塑料袋,另一个手里拿着什么黑色的东西。那东西的表面被夕阳镀上了一层血红色的光芒,大致可以看清楚它的形状:一把手枪,或许还上满了膛。
为首的男人举起一只手,制止了他身后的两个跟班继续前进。他摘下墨镜,刀子一样锐利的目光扎在了散落在地的费顿上。它们周围的泥土里散落着凌乱的脚印,看样子不久前这儿才发生了一场争执。那人蹲了下来,宽厚的脊背小山一样高高隆起。他伸手丈量了一下脚印的尺寸,又抚着下巴思索了片刻。
“小屁孩。”男人笑了笑,得出结论,“两个都是十六七岁的小屁孩,鬼知道他们在这儿做什么。”
散乱的脚印往前一直延伸,直到消失在仓库的后门前:看样子他们不久前就已经离开了。哪怕他们没有离开也无所谓,光凭两个小孩也对他们构不成什么威胁。
男人站起身,冲着身后的两个随从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个走了上来,把塑料袋递给他。他拿着塑料袋端详了片刻,用手感受了一下它的重量。经过这些简单的检查后,男人依旧没有放松下来。他打开塑料袋仔仔细细地观察里面装着的蓝色粉末,又从中捻起一些放在鼻翼下闻了闻:一股人工香精的味道。
甲基苯丙胺。男人冷哼两声,吸食过后可以产生飘飘欲仙的快感——当然,过量则会致死。
这种东西在三十年前还是合法的,不过因为太多人吸,倒是闹出了不少人命。结果管理层一声令下——它成了禁品。
虽然管理层表面上禁止了这种东西的流通,然而暗地里的甲基苯丙胺交易却还是层出不穷。毕竟有需求就有利润,有利润就有市场。人心远没有某些单纯的大哲人和诗人所想的那样简单,人心的本质可是追名逐利的。
这玩意本是一种纯白色的晶体,但不知道是那个天才给它加上了可食用色素,又将其磨成了粉末。现在它和以前的样子可谓是天壤之别,哪怕是管理层最精明的探子也看不出这蓝色的粉末和甲基苯丙胺有什么瓜葛——除了警犬,那些畜生的嗅觉倒是灵敏,只要它们鼻子一动,锃亮的手铐就会跑到这群贩子的手上去。
蓝冰。这就是这种东西最新的名字。男人掂了掂手里的袋子,确保万事完备后往自己手腕上戴着的电子表乜了一眼:七点半。还剩半个小时那个欠了债的蠢货就会屁颠屁颠地跑过来。男人都可以想象到他因为还不起钱心惊胆战的模样,以及为了一克蓝冰宠物狗一样跪在地上摇尾乞怜的画面。
三次了,整整三次了,那个混账都是这样蒙混过关的!男人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满脸掩盖不住的鄙夷之情,这次他可别想吃不了兜着走!
————
而此时一门之隔,文森特和尼科洛紧紧地挨在一起。仓库的后门——也就是他们走进来的这扇门——通向杂货间,而杂货间里的一个小门才通向外面的世界。只可惜那扇小门此刻却紧锁着,无论怎样都无法打开。在他们准备用暴力方式破门而出时,那群不速之客已经进入了外面的仓库。
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把自己关进了猎人的牢笼里。
尼科洛透过门上的玻璃。仔细地听着外面一行人的谈话,观察着他们的动作。一滴汗珠顺着他的额线滑落,他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握住了瘫坐在一边的文森特的手。
“蓝冰贩子。”他用口型说,深怕惊动了外面的人,“我看到有人带了枪。”
他感觉自己握着的双手陡然变得冰冷,黑发青年低垂着脑袋,脸色苍白如纸。他睁大红色的眼睛凝视着面前的虚空,血色无存的嘴唇微微开启,轻轻颤抖着。
“蓝冰贩子?”变了调的声音从那没有血色的嘴唇里跳了出来,又尖又细——甚至不像是人可以发出的声音。尼科洛咽了口唾沫:他看得出来文森特非常紧张。但他不可能撒谎:外面那三个穿着黑色皮衣的人的确就是几个蓝冰贩子,法外狂徒。他只能紧紧地拉着文森特冰冷的手,用肢体动作告诉他放轻松。
尼科洛抬起头,继续观察着外面几个人的行为。他们三个中两个比较瘦的席地而坐,另一个比较健壮的靠着墙,灰色的眼珠滴溜溜转着,深怕突然冒出来个人抢走他怀里抱着的塑料袋。
他点起一根烟闷闷地抽着。青烟弥漫,火星明灭——尼科洛突然在想那人抽的烟里或许不只是尼古丁这么简单,鬼知道里面有没有索麻。
但可笑的是索麻和蓝冰一样都有成瘾的征兆,可是只有蓝冰被明令禁止流通了——索麻随便哪家药店都买得到。
或许只是它的威力没有蓝冰那么大?而且人们的确需要一些惊险刺激的幻觉来冲击一下自己被现实压迫至麻木的神经?尼科洛叹了口气,反正他的同龄人都在用索麻还自诩为很酷,但是他没用过。
三人都保持着各自的姿势久久没有行动,偶尔有几句对话穿过墙壁偷偷飘进来——但那也只是几句低三下俗的屎尿屁脏话而已。
尼科洛缩下身子,重新来到文森特跟前蹲下。后者看起来平静了很多——虽然仍旧满头冷汗,但毕竟嘴唇重新恢复了血色,而且眼神也重新有了焦点。当尼科洛走到他跟前时,他一直都在看着他。
“他们好像在等着什么人,”尼科洛小声说,“不知道等的是谁,但肯定是在等着什么人来……”
“我包里有终端……”文森特小声呢喃着,“你拿出来,然后报警吧……”
“可是……如果警察来了,我又从这里逃不出去,他们不会把我——”后半句话被尼科洛咽了下去。他对着文森特露出一个略带尴尬的微笑,似乎在暗示因为他的特殊身份,报警只会引火烧身这一事实。
文森特小声叹了口气:“能帮我看看现在几点了吗?”
“七点过五分。”
“我赶不上回家的末班车了。”文森特小声地嘀咕着,语气里透出一丝无奈。他抱紧双膝,蜷缩着身子,一头黑发又一次垂下来挡住了自己的所有表情。
文森特在紧张,在害怕,在恐惧着什么——一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东西。或许是狭小的杂货间,或许是外面的蓝冰贩子,或许是回不了家这个事实(虽然家里有斯宾塞这个不安定因素,但那儿至少还是个藏了些美好回忆的容身之所)——
也或许就是他心底时不时就会出来作祟的阴暗情绪。
透过衬衣薄薄的布料,冰冷而粗糙的水泥墙壁摩擦着文森特的脊背。他突然想:如果就这样融进这堵灰色的墙壁里面该有多好?如果就这样成为它的一部分该有多好?虽然它冰冷而潮湿,但它可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体会,去思考。把现实的一切嚼碎之后再吞下去,在心底沉积成一团黑色的物质后,等着某天从嘴里冲出来将自己团团包裹。
——水泥墙可不用经历“活着”这样艰难的事情。那该有多好。
就在一瞬间,一股暖意驱散了水泥墙带来的寒意。文森特抬起头,发现不知何时一对温暖的臂膀已经环绕在了自己的脖颈之上。尼科洛坐在他的身侧,伸出少年特有的、纤细却具有力量的臂膀环住了他的脖颈。他听到心跳,来自另一个活人的心跳。他听到呼吸,平稳而有力。
为什么生命在这个少年身上表现得那么蓬勃有力?文森特注视着他的双眼,不由自主地伸手搭上少年伸出的臂膀。
“我知道你可能担心家人会担心你吧,这样可能会让你好受点……”尼科洛结结巴巴地说:他在紧张什么啊?有必要吗?文森特的嘴角带上了一抹笑意。
“我还好。”他压低声音回复——此时他的声音又恢复了正常。不再颤抖,不再崩溃。
“还是这样抱一会吧,我有点冷……”
可是现在明明才到九月的中旬,即便是冷也不会需要两个人报团取暖。这是个拙劣的借口,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而且因为过于拙劣甚至给了人想将其戳穿的冲动。
但文森特却笑着接受了这个拙劣的借口,他略微调整姿势,好让自己更舒服一些。尼科洛见状,稍微放松了自己的力气。他的两手搭在文森特的肩膀处,后者可以感受到它们传递出来的阵阵暖意。
天色迅速变得昏暗,外面还是时不时传来几句低俗的脏话和断断续续的对话。时间在迅速地飞逝。
——二人一直静静地依偎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