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10年11月。距离大游行已经过去了快两个月——短短几十天时间,已经有几十位九重天的成员落网。被抓走的大部分都被判处了不同程度的量刑,但有几个人——洛伦佐再也没有看到过他们。
例如,眼前这个叫做艾玛的女孩的父母。洛伦佐看着坐在凳子上的女孩,她局促地将双手放在并拢的双膝上,翠绿色的眼睛睁地很大,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世界:这个才刚刚装修好的房子。
说实话,这房子有些差强人意:哪怕打开了所有窗户,油漆刺鼻的味道却还是挥之不去。纸箱子整齐地叠放在角落,显得原本不大的房间是如此宽敞。因为前几天他们才将这房子租下来,还没有时间安置一些必要的家具。但这个叫艾玛的女孩,坐在这室内唯一一件安置完毕的物品——一把小木椅上。
洛伦佐重新看着小艾玛,后者已经认识他了,所以在对上洛伦佐的那只独眼时,她没有害怕。反而是咧开小嘴,冲着这个男人笑了笑。洛伦佐感觉到她的笑容像一把刀子一样狠狠地扎进了自己的心里:他又想起来了过去两个月间发生的一切。
过去的两个月里,九重天总共计划了两次集会,两次都被管理层的人发现,出动警察来抓捕他们——艾玛的父母就是因此而被抓走的。
洛伦佐无法忘记,那天他们为了避人耳目特地挑选了贫民窟里的房子——却还是被警察抓包。那时艾玛的双亲已经抵达了目的地,结果他们还没来得及歇息一下,就被破门而入的警察逮了个正着。
慌乱中,艾玛的父亲跌出了窗外,从十几米高的地方坠落而下,当场死亡。而她的母亲则是被抓走,然后判刑:二十年。
二十年,一个强奸了幼童的强奸犯都可以只获得九年的量刑。而一个柔弱的妇女,因为参加了一场游行,却得在监狱那样恐怖的地方待上整整二十年。并且,她的女儿还那么小,无依无靠……
洛伦佐心疼地揉了揉艾玛的黑发,小艾玛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些什么,她不知道多么深重的不幸已经降临在了她脆弱的家庭身上。在最初的哭闹后,艾玛便离开了自己原来的家,暂时住在洛伦佐的——准确来说,是洛伦佐和安娜共有的住所里。
说到安娜,她的尸体最后还是被洛伦佐一步一步地背了回去。在和薇尔兰特还有阿基里斯商议过后,他们对外声称安娜因为车祸而去世。
安娜的父母早亡,她也没有多少亲近的亲戚,葬礼那天几乎没有和她沾亲带故的人——除了阿基里斯。而她生前的挚友大部分都是九重天的人,所以参与葬礼的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个公开的谎言。但他们也能够理解这个公开的谎言,并默认它是真的:安娜.朗费罗就是因为车祸而去世的。没有别的原因。
至于真相?所有人都知道它已经和安娜还有她腹部尚未取出的子弹一起,永远被封存在了厚重的红木棺枢之中。除非是有人告密;或者是把安娜的棺枢撬开,打搅这沉睡的灵魂,寻找她死亡的真正证据,否则没有人会把她和那场大游行关联起来。
“你的父亲倒是永远安全了,我们呢?”洛伦佐轻叹,俯下身,拍了拍艾玛的头。他一时分不清这话到底是对艾玛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我们还得为那场大游行付出代价,管理层的抓捕几乎永无止境,他们会追查我们直到把我们连根拔起……我该怎么做?”
可艾玛只是睁大碧绿的眼睛,迷茫地看着面前这个有些憔悴的青年。洛伦佐自嘲地笑了笑:他明知道这个小女孩不可能回答他。
然而身为九重天目前的领袖,他的一举一动都关乎着他们的未来。过去的两个月他的内心饱受折磨:他不愿看见自己的同僚、自己的挚友被一个个抓走,被投入黑色的无尽深渊。而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因为他本人也自身难保。
所以他已经想出了解决的方法,这就是为何他会在这件出租屋里等候。
门锁咔嚓的声音响起,洛伦佐抬起头,看着红发年轻人推门走进来。他戴着口罩和墨镜,穿着黑色的冲锋衣,几乎要把自己全身都遮蔽起来。然而那头天生的、火焰般的头发依旧那么显眼——像他的姐姐。
阿基里斯一只手拎着塑料袋,另一只手还牵着一个孩子。他进门之后微微侧了侧头,目光隔着墨镜落到了洛伦佐身上,然后他转过身,把塑料袋放在了门口的纸箱上,接着松开手。被他牵着的男孩像一只快乐的小鸟一样迅速地飞到了洛伦佐张开的怀里。
“爸爸!”男孩欢快地叫着,“你去哪里了?为什么我和舅舅买东西你都不跟着我们?
“爸爸要处理很重要的事情,”洛伦佐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奥维德,你有乖乖听舅舅的话吗?”
“有!他还买了薯片给我!”
“那你先找艾玛姐姐玩一会儿好不好?爸爸和舅舅商量点事,很快就回来陪你们。”
奥维德听此却紧紧地抓住了洛伦佐的衣袖,那双和他一模一样的灰蓝色眼睛里一下子噙满了泪水。他小小的身子在微微颤抖着,这孩子浑身上下的每个动作似乎都在说:我很害怕,爸爸。我不想离开你。但奥维德却还是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然后他松开了洛伦佐的衣服,抹着眼泪独自坐到了艾玛旁边的纸箱上。洛伦佐愣愣地看着自己衣服上的褶皱,心里五味杂陈。他尽力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走到阿基里斯身边。后者已经取下了口罩和墨镜,金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洛伦佐。
“我们之间应该不需要客套话了,对吧?”洛伦佐开了口,他对自己没有变化的嗓音很是满意,“我拜托你干的事情怎么样了?”
“暗网差不多可以用了。按照你的要求设计成前台匿名后台实名的样子,”阿基里斯拿出自己揣在兜里的终端,“我就不给你演示怎么操作了,反正你也看不懂。”
“……”
洛伦佐在心里叹了口气:自安娜的葬礼以来,阿基里斯对所有人都是一副尖锐而冰冷的样子。他没有从亡姐的阴影中走出来——实话实说,没有人能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走出挚爱之人死亡的阴影,只不过有些人伪装地比较好,另一些技术较次罢了。洛伦佐属于前者,阿基里斯属于后者。
并且身为九重天新的领袖,还是在这样一个如此特殊的时期,洛伦佐有必要使自己的思维尽可能地保持理性,不得沉溺于无必要的感情里。但在阿基里斯眼里,这些全都变成了“无情”。洛伦佐没有对安娜的死表现出过多的悲哀,可以同他从来没关心过安娜还有他们的儿子奥维德划等号,又可以和洛伦佐自私自利划等号。
——这导致二人的关系更加僵化。
而为何他们今日会聚集在此?原因如下:
在经历了管理层的搜捕之后,洛伦佐迅速地意识到九重天不得继续在光天化日下活动。他们只得退而求其次——使用互联网,于线上交流。
在这样的时代,一户人家可以没有钱,但必定会有一部可以联网的终端。所以九重天的成员们完全可以通过一个隐秘的网址,暗中进行线上联络。所以洛伦佐找来了会些这方面知识的阿基里斯,希望他能够帮忙搭建九重天的暗网。阿基里斯答应的非常勉强,洛伦佐本担心他会因为个人原因而随手做出一个半成品,但结果却恰恰相反——阿基里斯搭建了一个完美的暗网:隐蔽性极高,管理层难以发现。并且兼备联络、通知、聊天甚至发帖的功能。
或许阿基里斯也知道,暗网的搭建也是为了整个九重天的未来考虑——也是为了告慰安娜的在天之灵。
“你做的很好,阿基,”洛伦佐对年轻人笑了笑,“我相信你。”
“随你怎么想。”
“那我再和你说说我的想法,你看看对不对:目前的形式决定了九重天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几十人聚在一起,所以我们必须化整为零。我的想法是,目前九重天有接近五百人,拥有离开这座城市并在别处定居能力的有大概二百人。
这二百人需要离开这座城市,五到六人一个小组,分散到其余的城市,于那儿暗中壮大我们的势力。”
“然后呢?我们怎么联系?你觉得这样会让他们更好管理吗?”
“暗网。”洛伦佐一字一顿地回答,“你的暗网。”
“嘁。这就是你逼着我在暗网里加入聊天功能的原因吗?”阿基里斯依旧在冷嘲热讽,但是神色里已经有了几分敬佩。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墙角,低下眼扫了一眼自己的终端,良久没有发话。
“艾玛怎么办。奥维德怎么办。”阿基里斯突然开口。
“什么?”
“那两个孩子,孩子们怎么办?”
“我要收留艾玛,让他和奥维德一起长大——她和奥维德差不多一样大,我相信这两个孩子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不……洛伦佐,你这个无情无义的人?你忍心让奥维德留下吗?他是你的亲骨肉!”
“……你什么意思?”
洛伦佐说话的声音冷了下去。阿基里斯昂起头,鹰隼一样的金瞳一下子扎进洛伦佐的目光深处:“在安娜去世后,你还想要让你的儿子去送死吗?”
“……我们都是向死而生的人,整个九重天都是!”
“我要你把这些孩子送走!至少奥维德得离开这儿!!他不能死,至少——不能像安娜一样死在下水道里面!!!”
“阿基里斯——!”
“碰!”一股大力狠狠地袭击了洛伦佐,他不由得吃痛地惊呼一声。下一个瞬间,他的背触碰到了坚硬的墙壁。
油漆刺鼻的味道浓郁了许多,洛伦佐微微睁眼,却看到阿基里斯正拽着自己的衣襟,将自己抵在墙上。年轻人瞪大了双目,眉头紧皱,咬着牙,似乎要把他给碎尸万段。那是种愤怒,纯粹的愤怒,没有任何杂质的愤怒。这种愤怒会像火焰一样灼烧一切,不论自己还是他人。
“叮咚。”
一声门铃响猝然打断了室内紧张的氛围。洛伦佐感觉襟前的力量松懈了许多,但他并没有挣扎,仍旧平静地看着阿基里斯。但阿基里斯明显被门铃吸引了注意力,他的表情略有变化,先前的愤怒里掺杂了疑惑。
——然后门开了,一位头发雪白的老人推门而入。
“我听说阿基搬家了,过来看看,”薇尔兰特笑着跨进了门,“原谅我这个啥都不知道还不懂礼节的的老太太。我买了很多黄油饼干,有人要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