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将自己的所有东西收拾好后,抱着纸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警局。
当他走出警局的大门时他还在心里想:在这儿工作了三年,最后要带走的居然只有这点东西。等他走后,没有人会记得一个叫做安德烈.托尼的初级警员曾经在这儿工作过。
但他也没想到自己的辞职申请这么快就通过了:或许上面的人早已发现他不是个好控制的因素,早点让他滚蛋早点安心。
真他妈无语!他把纸箱塞到自己电瓶车的座位上时,心想:吃着猪饲料一样早餐的工人,失去了父母的孩子,被逼无奈切下孩子尸体的手指来乞求舆论关注的母亲……这些景象他看的够多了。
曾经他也学着,强迫着自己去忘记,忘记那些被所谓繁华埋葬在黑暗里的人们——但一个睁着眼睛的人怎么可能睡得着?看着身边那些像机器一样执行任务的同僚们,安德烈的心中除了同情也只有同情。
他是立在鸡群中的那只鹤,是白羊群中的那只黑羊。他害怕着这种不同会给自己带来的麻烦,但更害怕自己会随波逐流,变成没有思想的傀儡。
——变得那个叫保罗的人一样吗?
安德烈把从那一堆杂物中抽出一本落了灰的诗集,吹去上面的尘埃。他没有把它翻开,因为他仍旧在想着,不断地想着:安德烈喜欢这种大脑运转起来思索问题的感觉。至少这东西可以告诉他他还活着。
——那个叫保罗的人,就和警局里大部分同僚都差不多。绝对服从命令,无论是非黑白,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偶尔,这群人里有几个表现比较优秀的会被揪出来,被给予一丁点可怜的权利。这些权利或许是能够给几个低级警员下命令,也或许是独立的大办公室和特制的午餐——但都是些小恩小惠。
他们仍旧摆脱不了身为管理层工具的命运。
真是可笑,每日有无数的人在下城区被饿死,被杀死。未成年少女被强奸怀孕,无数的流浪汉流离失所,因为各种原因自杀的人越来越多。这些社会的黑暗面,全都被管理层封锁——没有人看见,哪怕是看见了也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但上城区的人们却还是在推杯送盏中寻欢作乐,并大言不惭:“我们的生活已经完全回到了大灾难前的水准。”
“是啊,大灾难前的水准……可是你是踩着多少人的尸首才到了今天这个位置的?看看你的繁华下堆着多少人的尸骸吧,他们的眼睛甚至都还没有闭上!”
安德烈不经意间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他捏紧了诗集的边缘,指尖因为发力而微微泛白。这个时候安德烈才注意到这本书的存在,他定了定神,注视着它的封面。
《雪莱全集》。烫金的字体默默地展示着它的名字。这是什么时候购得的?安德烈本人都不清楚,这本书很有可能买到之后就被他随手扔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小角落里面去了,结果今日大扫除的时候才得以重见天日。
安德烈叹了口气,把诗集重新塞会纸箱里去。他重新检查了一遍纸箱确保它不会中途突然掉下去,便跨上了自己的电瓶车——
——天空是湛蓝色的,阳光正好。感觉像许久许久之前,人类尚未诞生的地球上的某一天。
安德烈把架在头顶的墨镜推了下来,刚好盖住他的双目。他深吸一口不算是非常新鲜的空气,发动了电瓶车——
回家吧。回家,然后开始新的生活。
————
得了吧,傻子才会这么早就回家。更何况那个小出租屋里有什么?屯在家里的啤酒不久之前才全部喝完,电视的订餐服务昨天才刚刚到期——还不如在外面转一转。
安德烈临时改变了主意,他骑着电瓶径直到了离警局不远的小公园边。在把车停好后,他把钥匙拔出,随手扔进夹克的兜里。
……似乎有些不对劲。安德烈摸着下巴,细细地打量着自己的小电瓶——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踏板上的那一堆杂物上:空白的a4纸,他换下来的警服,三个相框……还有更多乱七八糟的玩意挤在一个小小的纸箱里——那个纸箱甚至还有些变形。
我真服了!他插着腰,无语地对眼前自己的“杰作”行注目礼。但他清楚那里面没有什么非常贵重的物品——也就是说,并不会勾起某些人的歹念,将它们留在原处应该是完全安全的。
嗯……安德烈的视线落在了之前被他塞进这堆杂物中的诗集。那本书几乎要从纸箱子里掉落出去,鬼知道它这一路是怎么挺过来的。或许是它的作者雪莱天上有灵,不希望看见自己的作品从一辆摩托车里跌到肮脏的马路上,在被路过的车辆碾压过来碾压过去,所以在冥冥之中保佑着自己的著作。
好吧雪莱,看在你这么看中你的作品的份上,我勉为其难把它拿起来看看。
安德烈笑了笑,弯下腰把那本诗集从一堆杂物中抽了出来。烫金的封面在阳光下又划过一道弧光,仿佛被施加了什么魔法一样。
安德烈忽然想起来自己似乎并不怎么喜欢读诗,他更喜欢社科类别的书籍。诗集总是带着诗人的主观情感,而这些过于强烈的情感总是会扰乱他本就冷静的思绪——他不是那种喜欢别人跑进他脑子里面来的人。
那我买这本书干什么?安德烈皱起了眉头,嫌钱太多了吗?他打开书本,赫然发现其中有一页被折了起来。一些零碎的记忆片段涌上了他的脑海:几个月前的一个下午,他在一家小小书店里闲逛。
安德烈想起来了。当时他正要把手头才看完的一本哲学书放回原来的书架,刚从座位上站起身,就看到对面坐着一个乖巧的小女孩。
女孩有一头乌黑的头发,衬得白皙且带点婴儿肥的脸颊更加可爱。她的脸颊有些发红,皱着小小的眉头,一双雪青色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手里拿着的书本。
——她手里拿着的就是安德烈现在捧在手中的《雪莱全集》。
女孩看得是那么认真,那么专注,更可怕的是她旁边还堆着一摞书——《呼啸山庄》,《沉思录》,《弗兰肯斯坦》……看样子她已经看完了大半。以至于安德烈还记得当时自己还在小声吐槽:小小年纪就看了那么多书,这姑娘还真不简单。
没过多久小姑娘的父母出现了——一个高大且强壮的男人,和他身边像小鸟一样依附在他身上的妇人。二人走近后,女孩也只是抬头乜了他们一眼,又沉浸于自己的阅读世界当中。
“克莱儿,我们走吧。”妇人开了口,声音如糖浆一般浓稠而甜腻,“爸爸妈妈等会带你去买新玩具,好不好?”
“我想看书。”那个叫克莱儿的女孩死死地拽着诗集的边缘,她的目光仍旧没有离开书页,可是——在一边静观其变的安德烈能够看到女孩眼底噙着的泪花,还有她因为使劲而微微泛白的指尖。
“克莱儿!听话!”这回换了父亲,“听莉莉说你每天都来图书馆里看书,没找你的朋友们一起玩——”
“她们聚在一起就说别的同学的坏话,我不想和她们一起玩。那群男孩子也是,把我当仆人一样使唤,还弄脏了我的书!我讨厌他们!”那个叫克莱儿的女孩撅起嘴,视线依旧没有离开她手里的诗集——但作为旁观者,安德烈当然清楚,她肯定已经没有心思读下去了。
“——你得想想你的朋友都是些什么人!在这儿读书的又是些什么人!!!”
或许是被女儿打断了话,这个强势的父亲此刻不知为何愤怒起来。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试图以此来增长自己的气势,让克莱儿害怕。一瞬间,安德烈看到了他戴在手上的名牌表——少说也得有几十万费顿。
哦。他忽然理解到了:富家小孩因为不想和同龄人社交而独自跑到这间小小书店里,和别的“不是那么有钱的人”一起看书。而现在,她的父母就是来把她这尊大佛请回去的。
但安德烈也不是不能理解女孩的心思:那些同龄人的家世肯定非富即贵,要么有钱要么有权。如果把女儿作为一个道具,通过女儿和那些孩子构成的良好关系,说不准还可以以此为契机同更多有钱有权的家庭建立联系,给他带来更大的利润。
这群人安德烈也见了不少。他们中的有一部分会象征性地给予底层民众一些微不足道的福利,并将其冠冕堂皇地称之为“慈善”。其真相是,所谓“慈善”也不过是用来满足他们的虚荣心的一种手段,给这群上层阶级的人一种“我已成为大善人”的错觉。
更多的则是像克莱儿父亲这种,趾高气昂,总感觉自己高人一等。他们不会过于炫耀自己的家财,但是却总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对待旁人,以此来展示自己的身份。
安德烈更加同情眼前这个可怜的小姑娘了,此时的她眼底噙满了泪水,看样子她真的非常害怕父亲的强权。但克莱儿仍旧死死地拽着自己的诗集,没有回答。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克莱儿。”
当父亲的凑到女儿面前,竖起三根手指。
“三——”
他放下第一根。
“二——”
他放下第二根。
克莱儿一个激灵,把手里的书胡乱丢在了一边的书架上,站起身沉默地站在了妈妈的身侧。但她没有抱着那个美丽的妇人,甚至没有牵手或者作出任何寻求安慰的举动——她同母亲也不是很熟络。安德烈想。同时又看着那强势的父亲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训斥叛逆的女儿”,这样的事更会增加他的虚荣心。
然后那一户人家很快就消失在图书馆层叠的书架之中,但在确定他们彻底离开后,安德烈走到书架前,拿起了女孩之前看过的书——
——回忆结束,安德烈看着手中的书本。阳光照在纸页上,文字有些闪烁不清。
“或许我只是想知道那女孩看了什么才那么入迷……但我为什么会把这本书买下来?”他耸耸肩,“可能的确看到了什么好东西吧。”
他将注意力集中在了诗歌的标题上:“《伟政》?”
安德烈毫无自知地皱紧了眉头。他将目光缓缓移动到第一行诗句。
“无论是欢乐、尊严,或是荣名,
平安、强健,或是技艺、武功……”他心中默念诗句的声音顿了顿,当那声音再开始读下一行时,却不知为何有些颤抖。
“……都不关照暴政驯训成熟的顺民。”
脑海里一些碎片般的景象呼啸而过。昨日捧着手指的母亲,不久前的那些游行者,还有他本人、他的那些麻木的同事……还有更久远的事情。那些被遗忘的,被丢进记忆的深渊的事情。
“都不关照暴政驯训成熟的顺民……”
这些字句如同一把尖刀一样插进了他的思想,狠狠地戳穿了他的生活。一种震颤顺着安德烈的头缓缓地蔓延至全身,他不由得感到没来由的恐惧——但与此同时却伴随着炽热的兴奋:一个崭新的世界似乎在这行诗背后缓缓展开。
安德烈的嘴唇嚅动着,他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把这句话读出了声。紧接着,他如饥似渴地看了下去,第四行……第五行……
“……诗歌,不回应他们的一声心音,
历史,不过是他们耻辱的投影,
艺术遮蔽明镜,或是闭上眼睛……”
诗歌,历史,艺术……他拿着诗集的手在微微颤抖。那些在贫民区的污泥里挣扎的人们,上城区的有钱人知道他们的存在吗?那些所谓“慈善家”,到底有没有看到过他们的痛苦,听到过他们的哀嚎?
甚至连管理层本身都不承认这些人的存在。不然,为何在最繁荣的自由之城,还会有成千上万的人吃不饱,穿不暖?
“管理层在欺骗所有人。”安德烈喃喃自语,“这座城市没有它描绘的那么美好……”
他抬起头,看见惨白的阳光从不知何时开始密布的乌云中跌下,照亮了天穹与这大地的一角。风开始喧嚣起来:这天气总是风云莫测,前一秒还是大晴天后一秒却要下雨了。
但安德烈仍旧站在原地,手里拿着他的诗集。他不知道在这儿站了多久,也不知道有没有行人留意到自己奇怪的举止——他只知道自己必须读下去。
“当他们成千百万地盲目飞奔着
投入寂灭,以猥琐不洁的形象
玷污天国。凭暴力或积习纠合
成群的人算得什么?人,要想!”
安德烈的喃喃自语变成了高声诵读,每一个音节,每一个字句,从口中脱口而出时,却变成了某种神秘的力量,似乎振得空气如钢铁般铮铮作响。
“成为人,须能主宰自身的帝国,
在自我克制的意志上建立王廷!”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从朗诵几乎变成了怒号。那几缕阳光消失了,黑压压的天穹似乎要跌落下来,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头顶。风变得更加喧嚣和激烈,水汽也开始腾升,搅地人心神不宁。
豆大的雨点突兀地降落,在诗集的纸页上留下一点又一点圆形的图案。狂风刮过,闪电划破苍穹,炸雷响起——一切都预示着一场暴雨的莅临。在大自然神秘莫测的力量下,仍旧暴露在这场暴雨中的人们四散而逃,狼狈地寻找庇护之所。
雨点愈发密集,打在地上的响声几乎要淹没了安德烈朗读的声音。或许在这暴雨中他本人都要被淹没,急躁的雨水打得人无法呼吸,也快要把手里的诗集冲刷成碎片。
但安德烈仍旧在朗读,他高举着书本,在漫天大雨中读出最后一行——
“——敉平他内心希望和恐惧的蛊惑
和叛乱,完全成为他自己本人!”
一切都寂静了。雨声和雷声仿佛在万里之外,天地间只剩下了安德烈,还有他手里的那本书。
他想起那个叫做克莱儿的女孩:在看着这首诗时她想到了什么?那强势的父亲?和她并不爱的母亲?还是被残忍地夺走的休闲时光?
——有钱人也并不是那么幸福。
他又想起他本人:顶着压力活在这城市里,稍有不慎会被上级辱骂。当他执行任务时看到了荒凉的世间百态,他试着要去帮助那些不幸的人们,却发现自己也无能为力——连他自己都是勉强维持着自己的生活,让其不要脱离正轨。更何况,有人逼着他们忘记这一切。忘记上城区和下城区的差距,说服自己这一切与生俱来。
——他过的也不幸福。
最后是下城区里面的人。靠着出卖自己的劳动力,赚取几个小钱勉强为生。然后再生出下一代,下一代也经历这个死循环,通过微不足道的工资供养自己也供养自己的长辈。等到他们自己骨头里的最后几滴油水也被榨光以后,被扔进一个无人的角落默默等死。
——这怎么可能是幸福的生活?
“那些游行的人,他们不是罪犯、不是应该被搜捕的对象!因为他们看到了,看到了这一切!他们把这城市的污垢挖了出来,狠狠地甩在了那群大官的脸上!!”他的心脏砰砰直跳。
“管理层害怕他们,害怕这群可以思考的人。正是因为他们还会思考,所以他们会反问自己: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是谁导致了这一切?所以他们才会团结在一起,然后反抗!他们是能够改变这个世界的力量。”
“这就是我要想的!!这就是我要想的!!!!!”
在雨中,安德烈开始大笑。双肩颤抖,脚步踉跄。瓢泼的雨水几乎让他窒息,但他却仍旧抬起头仰望头顶铅灰色的苍穹。
他停下了歇斯底里的大笑,喘着粗气,在雨中慢慢张开双臂。
安德烈似乎终于平静了下来,但他的内心却波涛汹涌。
“珀西.比希.雪莱……”瓢泼大雨中,安德烈喃喃自语,“……你可真他妈是个天才!”
★注
珀西.比希.雪莱,英国著名浪漫主义民主诗人,作家,第一位社会主义诗人
本篇引用的十四行诗《伟政》选用了江枫先生的译版。因为文中为了表现安德烈的心态变化,而把诗句拆成了多个部分,所以在此贴一遍诗歌原文:
无论是欢乐、尊严,或是荣名,
平安、强健,或是技艺、武功,
都不关照暴政驯训成熟的顺民;
诗歌,不回应他们的一声心音,
历史,不过是他们耻辱的投影,
艺术遮蔽明镜,或是闭上眼睛,
当他们成千百万地盲目飞奔着
投入寂灭,以猥琐不洁的形象
玷污天国。凭暴力或积习纠合
成群的人算得什么?人,要想
成为人,须能主宰自身的帝国,
在自我克制的意志上建立王廷,
敉平他内心希望和恐惧的蛊惑
和叛乱,完全成为他自己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