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执的声音停下了。两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转向手里捧着两盒黄油饼干的老人，接着他们不约而同涨红了脸，迅速地分开，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
而薇尔兰特也察觉到了二人对自己失态的尴尬，也非常有默契地选择无视方才发生的事情。她想把手中的盒子先安置下来，却发现空旷的室内甚至没有一张桌子。
果然是匆忙间才决定搬家的，她叹了口气。但这也是迫不得已的举动。
薇尔兰特并不是九重天的正式成员，但是同洛伦佐关系密切的她多少也知道一些事情。从她帮洛伦佐带了半个月的孩子就能看出来，为了收拾这乱摊子他有多么忙碌。
这屋子据说是几天前才正式租下来的，为了逃避管理层的追捕，他们专门选择了自由之城外围卫星城的一个比较偏僻的地方。薇尔兰特光是到这个地方都花了不少时间，长时间的车程免不了让老人觉得疲惫。她在心中感叹：要是再年轻一些，她绝对不会是这副样子。
洛伦佐走了过来，从薇尔兰特手中接过了饼干盒，简单道了声谢谢。他侧过身，看到奥维德已经和艾玛聊上了。两个小孩都处在最活跃的年纪，但他们除了坐在纸箱上轻声说着小话，偶尔发出几句笑声之外，便没了更大的动静。
或许孩子们也体会到了压在这群大人肩膀上的重任了。洛伦佐看着手中精致的饼干盒子：听薇尔兰特说，这里面装着的是黄油饼干。
“嘿，孩子们。”他冲着奥维德和艾玛招了招手，“想吃黄油饼干吗？”
听到有吃的，两个孩子停下了交谈，四只闪着光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手上的饼干盒。奥维德从纸箱上跳了下来，欢快地跑到自己父亲身边，从后者手中拿过大红色的饼干盒。在拿走之前，他抬起头看着洛伦佐，似乎在征求某种许可。
——洛伦佐忽然想起，为了保护奥维德的牙齿，安娜严令禁止他吃各种稀奇古怪的零食。而洛伦佐本人自然是服从妻子的安排，毕竟这的确是为儿子着想。
这黄油饼干也是在违禁品之列，没想到奥维德直到这个时候都还记着妈妈的规矩……明明在葬礼上什么都不懂的奥维德却哭的最伤心，他或许或多或少也理解“死亡”的含义。
洛伦佐狠狠地咬住自己的下唇，才让自己的内心稍微平静下来。他轻轻拍了拍奥维德的头：“吃吧，这一罐都是你的。但是别吃多了哦，妈妈会生气的。”
“妈妈……”奥维德叙述着这个词汇，“妈妈……好久没回来了……”
孩子纤细的话语却像钢针一样狠狠地扎进洛伦佐的心里。他突然想要把奥维德揽进怀里，抱着他痛哭一场——面前这个孩子是他和安娜爱情的结晶，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同他血脉相连的人。但他依旧克制住了自己心中内心的情感，将其转化成了一个苦笑。他伸手摸了摸奥维德那一头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黑发。
“她去了很遥远的地方，很久很久之后才会回来。可是你还是得听话哦，因为妈妈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她都会看着你——”
“——那我做什么妈妈都看得到吗？”
“是的，妈妈会一直看着你，在暗处守护着你。如果你做了错事妈妈会伤心，但如果你做了好事……她也会和你一起开心，和你一起微笑。”
“那我如果把饼干和艾玛姐姐一起分享的话，妈妈会开心吗？”
“她会很高兴看见你这么做。”
奥维德欣喜地拿着饼干，三步两步回到了纸箱边上。他像展示宝物一样把饼干盒递给了艾玛，两个孩子一人拉着盒盖的一边，合力将饼干盒打开。他们一人分别抓了一块淡黄色的饼干，塞入嘴里。然后是第二块，第三块……
孩子们糊满了饼干渣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洛伦佐一直在看着他们二人，这个青年像一尊石雕一样伫立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两个坐在纸箱上分享零食的小孩。
接着他转过身，重新面对阿基里斯和薇尔兰特——在这之前，他已经不留痕迹地擦去了挂在眼角的一滴泪水。
————
“你们方才在吵什么？”薇尔兰特问，“我听到了奥维德的名字。”
“那只不过是——”
“——对，和奥维德有关的问题。”阿基里斯双手环胸，“奥维德和艾玛应该如何安顿。”
“洛伦佐，”薇尔兰特的目光从阿基里斯转到洛伦佐，“你是九重天的领袖，你也清楚像艾玛和奥维德这样的孩子至少还有五六个。你打算怎么安置他们？”
“……”
洛伦佐低下头思索：有很多孩子因为这场大游行失去了父亲或者母亲，光是已知的就有七八个。目前最好的方法只有将他们送入孤儿院，等待领养——运气好的话，没有人会记得他们的父母是谁，他们可以开始新的人生。
情况稍微好一些的，由另外的亲人带着养大。这之后，他们或许也可以开始新的人生。
短暂的思考后，洛伦佐把自己的答案告诉了薇尔兰特。“您看这样如何？”他转而征求老人的意见。
老人闭了闭眼，他可以察觉到她的大脑也在飞速运转。几秒后，薇尔兰特无奈地点了点头：“这是目前最好的方法了。”
“可是奥维德怎么办？！”阿基里斯猝然打断了二人的对话，“洛伦佐，你得考虑清楚，如果你留下奥维德这之后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嘘。孩子们听见了。”薇尔兰特指了指不远处的两个孩子，他们手里还抓着饼干，但疑惑的目光已经看了过来。阿基里斯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挥挥手告诉那两个孩子无事发生。
“如果奥维德留下，他只有加入九重天这一条路。”短暂的冷静后，他重新开了口，“艾玛也一样，这几日我走访了她的亲戚，没有人愿意收留这个可怜女孩。只有我们中的一人收养她。”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洛伦佐听出青年话里有话，但却不予点破。他皱着眉，语气里已经沾上了火药味，“你是想说，不想让我的孩子加入九重天吗？”
“我就是这个意思。”出乎意料的是，阿基里斯点点头，承认了自己的想法，“这太危险了。”
“那么，除了我以外还有谁可以照顾奥维德？你家里的人——我们都知道你们姐弟两和家里的关系并不好，甚至安娜和我的婚礼都是违背你们家里人的意愿举办的。我的父母？他们毕竟是我的养父养母，在将我培育成人并确定我有独立生存的能力之后，我们就很少联系了。将奥维德送过去并不现实。”洛伦佐的双手搭上了阿基里斯的肩膀，“阿基，说实话，我也不希望看到奥维德陷入到这场战斗中来——尤其是在这样一个非常时期。但是除了我以外，没有人可以照顾他。除了我的身侧，他不可能呆在任何地方——”
“不。你漏了一个人。”阿基里斯缓缓抬手，指向旁边的薇尔兰特，“托珀女士，如果洛伦佐将奥维德托付给你，你能够接受这个请求吗？”
“——什么？”洛伦佐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手指看向旁边的老人，后者也是同样的惊讶：他们都没想到阿基里斯居然如此狮子大开口，提出这么无理的要求。
但紧接着，薇尔兰特点了点头：“我愿意。虽然我未婚，终生未孕——但对付小孩，我自认为还是很有一套的。”
“你看，”阿基里斯的唇角勾起一抹笑容，“现在选择权交到你的手上了，洛伦佐。”
“……”
洛伦佐的内心陷入了挣扎。他不由自主地看向还在啃着饼干的奥维德：他是多么幸福，无忧无虑。如果可以，他真希望奥维德能够像这样一只幸福下去。但残酷的命运早已压在了这个不幸家庭的头上。安娜已经离开了，洛伦佐站在风口浪尖——他们的孩子长大之后还会面临着什么，洛伦佐无法想象。
安娜之后，他不希望看到奥维德再以任何方式惨死在自己面前。他握紧了拳头。
但如果将奥维德送走，那样对小艾玛公平吗？并且，这会是安娜希望看到的吗——他们的孩子对父母的伟大事业一无所知，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就这样打发一辈子？安娜是否更希望奥维德和她一样死在游行的队伍里？死在解放人类、追寻自由的道路之上？
洛伦佐无法做出选择。烦躁感使他狠狠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让奥维德作为普通人过完一辈子？还是让他加入这伟大的事业，却可能付出血的代价——
“抱歉……但是我无法再失去任何亲人了。”
最终，他败下阵来。洛伦佐耸着肩膀，将自己的面容埋在手掌之间。他流不出眼泪，右眼的伤口才好没多久，此刻却又像是灼烧一样疼了起来。他感觉自己的内心像是有烈火在燃烧，备受煎熬——这火焰是否还蒸干了他的泪水呢？
“薇尔兰特，如果你收留了奥维德……”
“我会带他去很偏远的地方，我在黄金海岸那边有一套小别墅，我们就住在那儿。”薇尔兰特接话，“洛伦佐，我之所以这么做，不仅是因为我看着你长大，你与我而言就像我的儿子一样。更重要的是……你的父母，我也是看着他们从少年少女再到最后成婚的。
那天他们出车祸时，我没能阻止。但是现在，为了奥维德……或许我可以试试。”
老人说到最后，近乎自言自语。她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往事无法自拔，也没有在意洛伦佐是否有听她在讲话：上了年纪的人的通病，总是突然开始讲述自己的往事。
洛伦佐也的确没有听，此刻摆在他眼前的还有另一个问题。
“小艾玛怎么办？由我收养？”
“我来收养。”阿基里斯接话，“她和我比较熟，而且我也很喜欢这个小女孩。”
“可是你不是——打算结婚了吗？”
“我的女友——前女友，我们因为她的一句‘真不知道那群游行的人是脑袋出了问题才干这种事’分手了，”阿基里斯哼了一声，“没想到她看起来那么博学，结果剥开之后，也是个装出来的空壳子罢了。我没法忍受这样的人。”
他伸了个懒腰，好像是终于解决这些破事后的欣喜：“回归正题。就按我们说的那样办——我收留艾玛，奥维德由托珀女士接走，在黄金海岸养大。成交？”
“成交。”薇尔兰特一把拉住阿基里斯的手，将其拽到三人中间。她露出一个称得上是“俏皮”的微笑：“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们起誓都是这么做的。”
洛伦佐抬起头，看到坐在纸箱上的两个孩子已经吃完了饼干。此时他们正在玩猜拳，奥维德总是输的那一个。但两个孩子却笑得还是那么开心，洁白的脸颊上多了两团玫瑰色的红晕——他们完全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方才已经被决定下来了。
对不起，奥维德。对不起，安娜。洛伦佐攥紧了拳头：请你原谅我们迫不得已的分别，也请你原谅我的自私……我不想再失去我的亲人了。
——洛伦佐将自己的手叠在了二人已经交握的手上方。
“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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