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保罗终于清醒了过来。理智重新回到了他的大脑中,他发现自己的双手正撑着墙壁,弓着腰脸朝下。他一时半会还没有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在看到地上的一滩呕吐物和感受到喉咙里灼热的疼痛后,他反应了过来。
方才那一幕颇有冲击感的画面又回到了他的脑子里,保罗俯下身又想要呕吐,然而除了酸水什么也吐不出来。
不……我还有任务没完成……保罗擦去嘴角的污渍。他的头又开始眩晕起来,好不容易才支撑着身子勉强站好——甚至还差点栽倒地上那滩呕吐物上。
保罗感觉有人不算温柔地拉住了自己的胳膊——是安德烈。
“喂喂喂——小菜鸟,”安德烈揶揄,“怎么这个时候知道逞能了?”
保罗勉强站住脚跟,他视线里仍旧被黑色的噪点糊满,但却迫不及待地挣脱了安德烈的怀抱。他踉跄了几步才勉强站定,嘴里仍旧满是腥臭的味道。
那感觉真不好——如果有一瓶可以喝的矿泉水就好了。他扶着墙壁做了几个深呼吸,混浊的空气涌进他的气管,居然真的冲走了嘴里的怪味。
“五分钟前你的状态可差了,脸色铁青,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安德烈双手环胸,“我还以为你会因为看到几根断了的手指头就交代在这儿了呢。”
保罗擦去嘴角的水迹,他的脑袋清醒了不少。他抬起头看向通往上一层楼的楼梯间:那儿什么也没有,似乎刚才经历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你知道那断指从哪里来的吗?”安德烈解释道,也不管他唯一的听众有没有闲情逸致听他的长篇大论,“那个老人家的孩子是个修地铁的工人,一天前因为工伤去世了。老人家不仅没有拿到赔款,也没钱火化自己的孩子。为了给孩子申冤,她想去找警察——跑遍了局子却没人愿意受理……没办法,她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引起我们的注意了……你说这荒诞不荒诞?”
那些话语从保罗的左耳飘了进去,又从右耳飘了出来——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们去完成,没时间耽误在这儿。他吞了口唾沫,试图迈出第一步——却发现他的小腿肚在打颤,完全使不上力气。
而安德烈仍旧在喋喋不休。
“要我说自由之城的警署就是个废物!妥妥的废物!什么事都干不成,还吃着平民百姓们缴的税——那些收上来的钱还大部分都是住在下城区里面的人交的。但是上城区的那些富人呢?一个昼夜就可以几万几万地赚,却舍不得从自己的金山银海里面拿出来哪怕只有可怜的一小部分!
那个可怜的老妇人只是个缩影,一个生活在大洋国甚至整个世界的底层民众的影子!没人体恤他们,没人关照他们。比他们收入高点的人踩在他们的脑袋上,他们的上面是比他们赚的更多的人……层层叠叠,不断累加。最后踩在最上面的、统治一切的也只有少数几个人而已。他们的脚踩在数以亿计的人身上——那是一条又一条鲜活的人命啊!他们的良心不会痛吗?!”
“……安德烈,可以扶一下我吗,我们上楼继续调查。”
安德烈此刻才如梦初醒,他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到底说了些什么。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如果还说出那样的话会是什么后果,如果面前的后辈录了音并将他举报……(也不是没发生过这种事)等待他的不仅是免职,更是十年的牢饭。
但如果……保罗和他的话产生了共鸣?他看向保罗,目光里有一丝不安——但也夹杂着一丝期待
然而保罗甚至没有看着他的脸。那个不知为何总是显得非常疲惫和沧桑的年轻人低垂着头,根本没有听他说的话。安德烈叹了口气——这口气里不仅有危机化解后的释然,更多的却是失望。
他收拾好心情,露出一个看似真诚但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做作的笑脸:“还惦记着那劳什子任务?有人已经去了——”
“——来了就得把它完成好!这是上面给我的命令!”
“……哎,榆木脑袋,”安德烈叹了口气,他伸出一只胳膊,环住保罗的腰。“把你的手搭到我肩上来,环住。”
保罗乖乖照做,在安德烈的搀扶下试探性地往前走了几步。力气正在缓慢地回到他的身体里,当他们二人走到四楼时,保罗已经可以正常地走路了。
四楼有好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员在此待命,他们拿着枪默默地守候着自己的位置。其中有一个拿出了自己的对讲机,将其贴在唇边。他的嘴唇嚅动着,似乎和对讲机那头的人说了些什么。然后他抬起头,正好看见不知何时出现在楼梯口的保罗和安德烈。他的目光里平添了几分愤怒,似乎在责问二人这么久没有露面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二人交换了一个视线:估计就是这儿了。
方才用对讲机说话的警员抬手指了指他面前的铁门——4012,那些反叛分子就在里面。保罗点点头,拿出自己的手枪,准备将其上膛。
警员脸色大变,一个箭步冲过来夺走了保罗手里的枪。他竖起一根手指贴在自己的嘴唇上,示意保罗噤声,然后才把那杆枪塞回保罗手心里。
“那两个人现在就躲在里面!”警员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够听见的音调简单地复述了一下事情的经过:
那两个人是一对夫妻,据调查都是一家大公司里的小职员。他们是被一周前一个被抓住的游行者供出来的——他们似乎是熟识。夫妻二人在这里租了房子,却并没有住在这儿——这些都是警方后来查出来的情报。
警方不知道这里的房子是用来干什么的,供出他们的人并没有说——因为那人在把夫妻二人的身份还有他们今日会来到这房子的事情告诉了审问他的警员后,便当着众人的面咬舌自尽。据说血喷了一地,事后打扫了很久。
“我去,”安德烈不由自主地感叹了一声,“这可真厉害!我们为什么不冲进去,把他们两个直接逮捕了?”
他说话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激动,那个解释情况的警员见状皱紧了眉:“你说话小声点!我们的人员还没有集结完毕,先别轻举妄动,不要打草惊蛇!”
“没有集结完毕是指……?”保罗瞟了一眼聚集在这层楼的警员,少说也有五六个。哪怕是他这样完全没有出过外勤的菜鸟,也能明白五六个全副武装的警员对两个平民夫妇,应该是绰绰有余的。
“楼底下还有队员守着,防止那两个人顺着消防楼梯逃走。而且有规定:队长没来,不能开始行动——至少突入行动得是队长做吧,”那个警员耸了耸肩,“最大的官干最多的事,要是那夫妇想要奋起反抗第一个受伤的也是队长——他来了。”
队长高大的身躯出现在楼道的拐角,他三步并作两步就来到了4012号房门口。他向着那个警员使了个眼色,那个警员先是一愣,然后迅速地推开。保罗感觉一股大力拉住了自己——是安德烈,他拽着自己往后退了几步。
“你干什么?!”
“要突袭了——”
话音未落,便是一声巨响——队长狠狠地踹向了铁门,在巨大的力量下那铁门的锁一下子就折断了。腐朽的门框摇摇欲坠,在绝对力量的洗礼下终于寿终正寝,掉在了地上,激起一片灰尘。
保罗想要冲进去,却又一次被一股大力抓住——依旧是安德烈。
他心中猝然烧起了一团无名火:这个所谓“前辈”在进入这栋楼之后便一直悠哉悠哉,浑然一副来旅游而不是执行任务的模样。而现在,他的任务马上就要完成了,他却来阻拦他了——这是在干什么?!
但哪怕再怎么生气,安德烈也是他的前辈,他不可能真的对他发火。几秒钟后,一套委婉但又可以表达自己愤怒的说辞便已经浮现在他的脑海中,现在要做的只是转过身,然后把这套说辞完整地讲给安德烈听就是了——
——但他却看到了一双悲愤的眼睛。
安德烈不知何时已经取下了头盔,那东西被他随意扔在了一边。在灿烂的金发下,那双碧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保罗——像是要迸发出火星一样。但那并不是仇恨的火焰,而是愤怒,是悲伤,也是同情的火焰。
那一瞬间时间似乎停滞了,保罗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只眼睛:他从没见过那样的神色……那是在自己的战友惨死沙场之后,抱着战友的尸体远眺着血腥战场的士兵才会有的神色。
他突然开始害怕,害怕被这目光所注视。于是保罗别开了脸,却正好看见一户人家的门偷偷隙开了一条缝,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正偷偷往外张望。
那个小孩长得文静而瘦弱,一头棕色的卷发蓬松地贴在头上,乍一眼看上去更像个女孩。他扶着门框,一双大而晶亮的黑色眼睛默默地注视着二人。见自己被发现了,他也没有躲闪,反而露出了一种饶有兴趣的神色。
“滚回家去,小屁孩。”安德烈突然开口,“等会别被吓到。”
好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声凄厉的尖叫从4012号房间里传出。紧接着是玻璃被撞碎后发出的清脆巨响,几秒钟后——砰的一声。世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警员们出来了。他们领着一个带着手铐的女人,她还很年轻,穿着一件朴素但别有韵味的裙子——没人能够把她和那一日的游行者联系起来。她低垂着脸,头发挡住了面部,却不难看出她的脸上满是鲜血。
女人被队长抓着后衣领,战俘一样往前一小步一小步地走着。每走几步,她脸上的血便往下滴落几滴,汇成一条小小的道路。
保罗看了看那个女人,又看了看孩子——他朝安德烈做了个鬼脸后,便把目光转向了那几个警员。他黑色的眼睛似乎闪烁着什么光芒,特别是在看到穿着警服,全副武装的队长后,那种羡慕和向往几乎快要在他脸上凝聚成实体。
警员们押着那个可怜的女人,穿过安德烈和保罗,他们二人很有默契地给他们让了条道。在队长路过他们时,他停了下来。他那双鹰一样的灰瞳在保罗、安德烈,还有那个偷窥的孩子身上各自停留了一小会。最终他选择看着安德烈。
队长皱起浓密粗黑的眉毛,那锐利的目光几乎要化成刀子把安德烈碎尸万段。但后者却抬起头,碧色的双目勇敢地拦下了那刀子一样的目光。他此刻似乎不再是一个小小的警员,而是成了和歌利亚搏斗的大卫——马上要面对强敌的英雄。
队长收回了目光,押着他的战俘继续往前走。安德烈长叹一口气,他拍了拍保罗的肩膀:“闹剧结束了,开心吗?”
“什么?”
“有没有感触到什么,菜鸟?”
“不——你具体是指……?”
“学到了什么?”
“我想想……”保罗低头沉吟了几秒,“突袭的时候把第一个位置留给队长,因为官越大做的事越多。虽然他会因此得到最多的奖励,但也是第一个受伤的。我们这种小警员躲在后面就可以了——对吧?”
安德烈表情一僵,那一瞬间他心底五味杂陈。但最终,所有闷在心里的感情化为了又一声长叹。
他瞟了一眼那个棕发小孩:他痴迷地盯着队长远去的方向,哪怕后者已经下了楼却还是不肯离开。他的眼里满是兴奋和激动——或许当年哥伦布第一次登上新大陆时都不会有他那样的神情。
他摇摇头,又拍了拍保罗的肩膀。
安德烈开了口,声音却失去了往日的热忱。
“我们走吧。”
——
第二日安德烈没有在警局里出现。经过打听,保罗才知道他已经离职了。
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他已经隐约察觉到安德烈并不喜欢自己的工作,或许离开这儿也是个正确的选择——但是那就是他自己的人生了。
以后的日子里,保罗仍旧是以往那副样子。他不假思索地服从别人给他的一切命令,从端茶倒水到接下难度大工程量大的任务——他都毫无怨言,默默照单全收。警局里的所有人都对保罗赞不绝口,都说他“善于同人打交道”,但保罗升迁的次数却少之又少:他活的更像是个机器人,而不是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人类。
对于人类,人类还会抱有最起码的尊重。但对于机器人,那可就无所谓了。他可以是所有人的仆人,也可以是所有人的出气筒。为数不多的几次夸赞或许也只是针对这物品的“性能”而言的:保罗的性能就是乖乖服从命令——这性能正是所有人都喜欢的。
偶尔,保罗还是会回忆起安德烈。那个和他长得那么相似的青年,却和他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他记忆中的安德烈青春而充满动力,总有一种小孩子才有的、幼稚的热情。那时候的自己还是什么样的?保罗记不清了。
但他却记得住现在的自己。每天他站在洗漱台前都可以看到镜中的自己:一个颓废的中年人。暗淡而乱糟糟的头发,铁青的面庞,还有怎么理都理不干净的胡茬。还有那双眼睛,那双没有光泽的、死人一样的眼睛。总给人一种蒙了一层翳的感觉:或许那上面正是有一层翳,阻止他看清这世上的一切苦恼,让他服从每一个指令。
有时候,保罗看着镜中的自己会突然变得陌生。他的脸似乎真的变成了钢铁和铝板制作的——他真的成了一个冷冰冰的机器。
他听到过传言。安德烈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摇滚乐队的主唱,还开过自己的演唱会。一开始他只是震惊,但冷静下来后却觉得的确有这种可能——
——毕竟他和安德烈再也没见过面。有时候漫长的时光足以改变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