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队伍中间的保罗并没有看到那扇门是以何种方式被粗暴地推开,只听得一声闷响,厚重的大门早已被打开。
他微微探头向内张望,却只能依稀看到昏黄的灯光从里面溢出来。他隐约看到了一个简陋的大厅,除了几张早已被一层薄灰覆盖的桌椅和正对着大门的柜台之外便再无别的陈设。
正对面的柜台后坐着的人——可能是这公寓的管理者吧——在看到这群警察破门而入后吓得急忙钻到了桌子底下去,只露出半个脊背还在不断瑟瑟发抖。
而在他身后的墙上挂着数十串钥匙,在灯光下泛着土黄色的光辉。钥匙上无一例外生着斑驳的锈迹,每一把上面都有一个因为磨损而看不甚清楚的数字。看来一把钥匙对应着这公寓里的一扇门,不过就按着这钥匙的情况来看,公寓的住宿条件应该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这地方给保罗的第一印象就让他十分难受。而且厚重的头盔紧紧地贴在他的头皮上,不仅看不清楚,一种窒息感也挥之不去——生理上的折磨让他觉得更是难受。
他突然觉得自己或许不该来参加这次任务——在家休息多么舒坦,为什么要来这儿抓两个和他素不相识的人?更何况,按照他自己的记忆,那群游行者并没有使用暴力,倒是警员们将其追得落荒而逃。至于那些“受伤的警员”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不清楚,他也不敢问。
然而他来了。因为安德烈——这位比他早一年进入警署的前辈的一通电话。当他听到安德烈让他来之后,他的身体先快了大脑一步,给出了肯定的答复。然而潜意识里的保罗一直在大喊大叫:你来这坡破地方干什么?!
“好吧,”他在心里为自己开脱,“如果拒绝了安德烈的请求或许会让他觉得难堪,而且……像我这样普普通通的小警员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够展示自己实力的机会。”
“准备进入目标建筑,”队长的语音突然从耳麦里传来,“我倒数三声,行动开始!三——二——”
这样就开始了吗?保罗心中一阵慌乱。实话实说他只是赶鸭子上架,并没有做好实战的准备。那栋建筑里面到底有些什么,没有人告诉他,他自己也从来没见过那些住在下城区的工人——据说他们素质低下,生活混乱,当中不乏有小偷、酒鬼一类的人。
“跟着我。”罗伯特耳边猝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他微微侧过脸,只能看到安德烈翡翠绿色的眼睛和几缕从他头盔底下露出来的金发。怀疑和不安的感觉烟消云散,保罗微微点头作为回应。
“——一!”
队伍如同潮水一般涌进了黑色的建筑,又迅速地分成无数股支流漫延到各处。保罗被这潮水裹挟着向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只知道跟紧身边的安德烈,仿佛那人就是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等到安德烈终于停下来了,保罗才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这栋建筑的二楼。这里应该是这栋建筑的公共餐厅。
现在已经快要十点了,但仍有依稀几个食客坐在这儿享用自己的早饭。他们齐刷刷抬起肮脏的脸,看着这两个穿着警服的不速之客。其中有几个冷哼一声,目光里透露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那是一种不屑,仿佛是在嘲弄他们:你们终将一无所获。
然后他们埋下头继续把那些用来果腹的食物塞进肚子里。
保罗扫了一眼他们面前的食物:几块便宜面包,一碗不知道用什么熬制的粥和一杯咖啡,这就是他们的一顿早饭。在保罗看到盛着这些食物的容器时,他不由得发出一声干呕:满是油污的盘子和杯子,这儿的食堂是完全没洗过盘子的吗?
“保罗,别看他们了,”安德烈用胳膊捅了捅愣神的保罗,“他们只是一群普通民众而已,不是我们的目标。”
“不……我只是,惊讶。我没想到自由之城自誉为大洋国最发达的城市之一,却还是有这样的景象存在。”
“大洋国、欧亚国还有东亚国都是一个鬼样儿。你别在意他们了,我们自己都是一群自身难保的人。只有那些住在上城区的有钱人才不用担心自己的温饱问题,哈哈。”安德烈耸了耸肩,“我们能做的也只不过是保护好自己的饭碗,不让自己也成了这个鬼模样罢了。”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寻找那两个闹事的人呗,话说回来,我还以为按照你的个性你不会来呢——算了,别管这么多了,再废话就没时间完成任务了。”
“你为什么要我跟着你来?”
“作为你的前辈我有义务带一下你,况且我还不熟悉你吗——没个人指路一定会迷路的小傻瓜!”
保罗微微皱眉,仔细品味着安德烈这句话背后的含义:难道说他在安德烈心中的形象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他刚想要张嘴反驳,话头就被几道锐利的视线给止住了——他们交流时的音量过大,超出了面前这群人的忍受范围。
几个食客投来的目光里夹杂了几分恼怒:看来谁都不愿意在休息日的早上被穿着制服的条子打搅。
保罗低声赔了个不是,二人灰溜溜地离开餐厅,去往下一个地点。
一路上保罗总觉得他们的氛围是否有些过于轻松了:或许别的队友们正在努力地搜寻那两个目标,但跟着安德烈却总有一种他们只是在玩警察追捕犯人的游戏的感觉。
她斜过眼乜了一眼安德烈:后者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他摇了摇头,去除自己心中的杂念:毕竟安德烈肯定有自己的打算——可能只是害怕他紧张所以故意营造出了一个非常轻松愉快的氛围。
——也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在意这次任务。
二人踏在摇摇欲坠的木质阶梯上,身下传来了不堪重负的“吱嘎”声。保罗不由得担心那楼梯是否会突然开裂——在他听到隐隐约约传来的咚咚咚的脚步声,以及看见从天花板上震落的墙灰之后,这种担忧加重了几分。
“妈的,怎么搞得和拆迁办一样?”安德烈咂了咂嘴,“这楼要是被震塌了,这次行动可功不可没啊!”
保罗仍旧无法理解安德烈哪里来的闲心开这些玩笑。他们步履轻快,仿佛不是在执行任务,而是在进行一次糟糕的徒步野餐活动。或许别的人此时都在进行着紧张的追捕活动——但是他们却只是在浑水摸鱼。
一路思索着,二人到了三楼。远远地保罗就听到了一群孩子们嬉戏游乐时发出的笑声——他们太过于激动以至于让人分不清从他们嘴里倾泻而出的究竟是笑声还是尖叫。保罗的脑内猝然浮现出一副图景:遥远的夏日——那时他或许不到十岁,仍旧和祖父住在一起——他在清澈的溪水中嬉戏。晶亮的水珠从他的手中有泼洒而出,珍珠一样熠熠生辉。他嘴里迸出的笑声,也和这群孩子一模一样。
但保罗已无福继续沉浸在自己美好的回忆当中了。当他们走进了之后,欢声笑语在一瞬间被摁下了暂停键。脑海中虚幻的回忆同水珠般下落、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保罗又一次回到现实中来。
十几个在狭窄走廊里玩闹的孩子们停下了动作,他们亮闪闪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有几个穿着老旧衣服的女人站在不远处静静地守候着这群孩子,嘴角含着一丝微笑。但在看到保罗和安德烈走近后,她们嘴角的笑容消失了,枯瘦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丝紧张的神色。四下一片惹人尴尬的沉默。
保罗看到其中有一人紧张地捏紧了裙角,他突然想起了在楼下看到的那几个还在吃饭的男人:为什么这群人似乎并不待见他们?
“一群孩子和他们的妈咪……”安德烈摇摇头,压低声音,“我们走吧,别断了他们的兴致。”
“不许动!”沉默被清亮的童声打破,一个孩子举起手中的模型手枪对着二人,“你们被逮捕了!”
站在她旁边的女人神色一惊,忙不迭地想要把女儿手里的手枪给夺走。孩子争抢不过自己的母亲,在那把黑色的玩具手枪离开她小小手心的一瞬间,她开始嚎啕大哭。
保罗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从没有人告诉他遇到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以他自己的个性,他也不会去思考这些东西。
他把求助的目光看向安德烈。后者轻轻叹了口气,他拍了拍保罗的肩膀,然后转过身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保罗急匆匆地跟上,他实在是太想逃离这个诡异的地方了:这地方给了他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无论是肮脏的环境还是住在这儿的人们,总给他一种这个地方在排斥他的感觉。
身后孩子的哭闹声不减反增,她开始尖声哭嚎着什么:“就是他们抓走了爸爸!就是他们抓走了爸爸!!!”哭嚎的声音突然小了下去,或许是那位再也看不下去的母亲捂住了自己孩子的嘴巴。
他们走到楼梯间,在确定再也听不到孩子的哭闹声后,保罗问安德烈:“那孩子在瞎说些什么?”
后者耸了耸肩:“或许他的爸爸就是那个反抗组织里面的人吧,不久之前才被抓了……鬼知道呢。”他说这话时语气里仍旧带着一点开玩笑的意味,可是那双碧眼中却并没有半点笑意。
保罗动了动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他却闭上了嘴:自他们上方传来一阵微弱的足音,声音刚开始细若蚊虫的嗡鸣,但却在迅速地变大——足音的主人在靠近他们。
二人盯着楼梯间的拐角,等待着来者的出现。
先是一双穿着破洞拖鞋的脚,然后是一条肮脏的裤子,再然后是一件灰色的衣服——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妇人走下了楼梯。
她的皮肤同枯槁的树皮一般布满裂痕,黝黑而缺少水分。这是岁月在她的每一寸皮肤上留下的痕迹。保罗注意到老人走路时发出的声音时轻时重——可能她腿上有伤,或许是内风湿。
她的形象让人很容易去猜测她的一生:出生在最繁华的城市,却一辈子过着贫困无比的生活。她们没有钱买化妆品,新衣服,也没有享用美食的福分。她们大多未老先衰,在贫困中早早地葬送了自己的花季。岁月的重量不断压在她们单薄的脊梁上,直到某日将她们彻底摧毁。
老人半张着嘴,低着头默默地注视着自己手中捧着的一块粉红色的手绢——那是她全身上下唯一一件不怎么破旧的东西。她朝着二人径直走来,又像个幽灵一样缓步离去。
——不,她没有离去。在看到保罗制服上的警徽之后,老人停下了脚步。她抬起头,灰色的双眼迸发出本不该有的光芒。她快步走到二人身边,颤抖着打开了拿在手中的手绢——
“我……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老人嚅嗫着,因为过于激动让人听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从她支离破碎的话语中,保罗只能听到这几个字。
老人或许是看到了二人过于迷惑的神色,她横下心来,把包裹在手绢中的物品高举起来,凑到二人跟前——
在看到那东西的一瞬间,保罗感觉自己的胃似乎被狠狠地打了一拳。他迅速捂住嘴,防止自己不要直接吐出来。他的视线里开始弥漫黑色的斑点,那些黑色的斑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最后几乎要吞没了他的视觉和听觉。
手绢沾染了刺目的鲜红,血腥味弥漫在混浊的空气当中,那包裹在手绢中的物品在美好粉色的衬托下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那是十根才切下的,人类的断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