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
理智重新回到了文森特过载的大脑里。室内的空气霎时跌到了冰点，冻住了他的声带，让他说不出话来。他做了什么？又放任自己失控的情绪去骚扰与他无关的人了吗？
文森特侧过头，不敢去看尼科洛的脸。他害怕看到他的眼中流露出的奇怪神色，也害怕自己方才的举动伤害到了他——或许把他手中的钱全部丢出去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但是他能够想象得到，自己当时的表情是多么狰狞，多么愤怒。
一缕光芒突兀地闯进了眼前黑暗的空间：外面的残阳将它的光透过卷帘门的门缝深了进来，给昏暗的室内带来了一丝光亮。温暖、明媚的光亮。那束光仿佛有魔力似的在吸引文森特出去：拉开卷帘门，走出去，摆脱他最讨厌的黑暗和寒冷走到阳光底下——
我要走。我要离开这儿。内心的想法突然变得如此剧烈——又一次逃避摆在他面前，默默等候我去处理的问题。
“我要走。我要走。离开这儿——离开这儿！”文森特的嘴唇抖动着，他没有意识到脑海中的想法从他半张开的嘴里一个一个地蹦了出来。转身，向着卷帘门的方向迈出一步。一切都是那么迅速，那么自然——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只需要再过几十秒，他就又可以感觉到阳光照在自己身上的温暖感觉了。
“可以请你等一下吗？”
——一股大力紧紧地拉住了他的手腕，无法挣脱，无法逃离。所有关于阳光的幻想在那股拽住文森特手腕的大力面前都显得如此不堪一击。他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尼科洛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控制在原地。恐惧迅速地塞满了他的心房：这小子为什么不让我走？
“文森特，你能转过来吗？我抓着你的手也不方便和你说话。”
文森特停顿了。恐惧感几乎要把他吞没——他害怕。害怕转过头后看到尼科洛那双眼睛里映照出的病态的自己，也害怕看到那双眼睛中可能流露出的、看怪胎一样的神情。
“我在他面前干了那种事……”文森特喃喃自语，“他会怎么看待我……他会觉得我是神经病，必须得被关起来吗？他会觉得我是个不可理喻的、无理取闹的家伙吗？他会觉得我和斯宾塞一样——都是社会底层的垃圾吗？”
不。不能转过去——！
“文森特？”
抓着手臂的力量猝然消失了，文森特长舒一口气：终于可以离开了。而此时另一种感觉又涌上心头，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心底默默地问：“这只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你为何要那么在意？尼科洛不会因为你扔掉了他的费顿就觉得你是个神经病，也不会觉得你该被关起来接受治疗。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想那么多？”
可我就是做不到。文森特抿了抿唇，我费尽全力让自己去融入正常人，但我和他们的差别实在是太大了——我害怕我做出的任何异常举动，也害怕他们向我投来的目光。
所以我才想走。让我走吧！
但下一秒尼科洛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酒红色的双眸直直地闯进了灰蓝色的眼睛里。尼科洛的动作比他快了一步，他伸出手臂，如同人体路障一样堵住了文森特的去路。
面前的少年微微蹙紧眉头，但绝不是因为厌恶而是因为担忧和不解。他的灰蓝色眸子还是那么平静和清澈，不过此时里面却多了几分关切。
“我不是有意想让你留下——我看出来你想走，”他犹豫了几秒，从自己的兜里掏出一张已经被揉的发皱的卫生纸，将其递给面前呆立的男青年，“但是，文森特……你在哭。我很担心你。”
————
文森特仍旧在流泪。泪水淌过苍白的脸颊，在皮肤上拽出一道痕迹，最后于地心引力的作用下直直地跌向地面。他没有接过卫生纸，也没有转身离去，只是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少年。
尼科洛只觉得自己挂在嘴角的微笑已经让他的脸颊开始发酸，文森特却仍旧没有给予任何反应，兀自流着泪。这让他觉得有些难堪：到底该如何是好？把那张纸塞到他手里也不是，将其重新放回包里也不是——
“……谢谢，”文森特终于开了口，“但是我不需要。”他胡乱擦去自己脸上的泪水，尽全力用最平静的声音说——然而嗓音还是止不住地颤抖。文森特定了定神，尽力平复自己猛烈跳动的心脏：它怎么可以跳得这么快？像擂鼓一样一阵一阵地搏击胸腔，它下一秒会不会突破胸腔的束缚，从里面直接跳出来？
“……好吧。”尼科洛瘪了瘪嘴，却并没有把那张纸放回口袋里。他看着面前青年憔悴的脸庞——文森特并不比他高出多少，他完全可以直视他的眼睛。
青年的嘴唇因为脱水而起了一层皮，颧骨因为消瘦而凸起，在脸上投出一道暗淡的影子。他的眼尾还泛着红，酒红色的双眸里倒映着尼科洛略有些不知所措的模样。
——尼科洛突然发现，文森特脸上的不是颧骨投下的影子，而是一块淤青。淤青的边缘已经开始消退，泛着一种诡异的淡黄色，但中间仍旧青得发黑。“那一定很疼。”尼科洛不禁暗自思索。
或许是尼科洛长时间的注视让文森特感觉有些不自在，他垂下头，过长的头发遮住了自己的脸，也挡住了尼科洛的视线——像一个壳一样把他包了起来。
“我得走了。”文森特听见自己的声音恢复了正常，不由得松了口气，“赶不上回家的大巴。”
“但是——天马上就要黑了，这一带是犯罪高发地，文森特你——”
“所以我才得快点走——如果你不希望第二天路边多了一具无名男尸的话。”
“……好吧。”
“……”
“……”
二人相视无言。一种尴尬的氛围在沉默间潜滋暗长。
“额……”尼科洛局促地挠了挠头，耸耸肩，“你是想让我再挽留你一下吗？或者我把你送去车站？”
“不，我一个人过得去，”文森特心虚地偏开视线，他不自在地搓了搓自己的胳膊，“真奇怪……明明是八月，这个该死国家最热的时候。怎么这个仓库里面还冷得像冰窟一样……”
虽然言语上没有表现出来，但尼科洛依旧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文森特全身上下的每个毛孔都在抗拒这件事。
“啊，真麻烦……”尼科洛难耐地搔了搔自己的头，“你要是害怕的话，我就把你送到离这儿最近的公交车站去，然后我自己再走回来——要得了多少时间？”
“可是——”
“别可是了，我很担心你。”
“我不需要。”
文森特的语气冷了下来，他皱起眉头，看着面前少年的表情从一瞬间的惊讶再转变到迷茫和不解——乍一看还有些可怜。他抿了抿嘴，重复了一遍：“我不需要。”
“可你真的很害怕！你在抗拒这件事，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吗？！”
“你的腿扭伤了，而且还是个异人类……虽然这儿附近人迹罕至，但你最后还是减少从这个废弃仓库里面出去的次数。这也是为了你好。”
“……”尼科洛低下头，嗫嚅着什么：从口型来看他骂了一句脏话。然后他抬起头，满脸写满了懊丧，“那么你快点走吧……要是再晚一些天就黑了。”
“嗯。”文森特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垂下头，看到满地无人收拾的费顿。他弯下腰捡起一张纸币，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他又捡起了一张，两张面值一元的费顿叠放在一起。
他听到布料摩擦的沙沙声，视线里突然多了个影子。尼科洛俯下腰，也学着文森特的模样开始捡散落在地的纸片。在发现文森特盯着他看后，他扬起脸露出笑容：“帮你一把啦。”
“……”文森特本想拒绝，毕竟这是他搞出来的烂摊子，理所应当由他一个人收拾。但是在看到尼科洛纯良的笑容后，他还是默默地咽下了已经到了嘴边的字句——如果拒绝他的话，他会变得很沮丧吧。
他学着尼科洛也做出一个笑脸，虽然他并不知道这个笑脸是否显得他更加友善：“来吧。”
但在他的话语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尼科洛的表情骤变。嘴角的微笑消失了，少年微微张嘴，凝神贯注似乎在倾听着什么。他突然站了起来，焦躁不安地四处张望。然后尼科洛定住身形，昂起头紧张地注视着某个方向——这是在做什么？文森特不禁思索。
“怎么了？”文森特忍不住询问。
但下一秒，他的疑惑被一声隐隐约约传来的引擎轰鸣解答。引擎声，文森特竖起耳朵，仔细倾听——但这儿是已经被废弃的大仓库，什么人会来这儿？声音开始细弱嗡鸣，但几秒后便迅速地增大、增大……直到最后，嗡嗡的轰鸣声甚至可以在这空旷的仓库里回荡。
——然后它戛然而止。这辆车的目标就是这个仓库。
不论这引擎声带来的是什么人，他现在已经站在了这仓库的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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