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一点。上午的工时已经算完了,得到短暂休息的文森特被艾米强拉硬拽地拖到了离便利店不远的小公园里。
天气不错,阳光也不错——就是有些太灿烂,太炙热了。文森特只觉得自己像一块可怜的冰一样,快要被太阳给烤化再蒸发。他在某本书里读到过这样一个描写:“太阳光亲吻着主人公的脸颊”。要将之应用到现在这个情况的话,那应该会变成“太阳用它的光线狠狠地删了文森特两巴掌。”
他感觉到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被放到了自己腿上,睁开眼,发现那是个还在冒着热气的小纸包。
“汉堡皇后新出的双层牛肉汉堡,花了我整整十费顿!”埃米在他旁边坐下,长椅轻颤,“我才发现我没钱了……所以嗯,这个也能算大餐?”
文森特默默地注视着她用吸管啜饮着装在塑料杯里的可乐。他打开手里的包装袋,一股油腻的香味窜了出来,萦绕在他的鼻尖。文森特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他回想起自己好像已经有差不多二十四个小时没有吃任何东西了。
“怎么了,你快点吃啊!难道是害怕长胖?别想了,你那样儿都要成皮包骨头了,长点肉才好!”埃米见文森特只是盯着牛肉汉堡出神,不禁催促,“汉堡冷了就不好吃了!”
“你中午就只喝一瓶可乐?”
“……啊,这个嘛……我从家里带了点饼干,放更衣室里面了!等会回去之后我找来吃,”埃米挠了挠头,露出一个心虚的微笑,“别管那么多了,你快点吃!”
但文森特只是把汉堡从中间分成两份,每份都有一张牛肉饼,他把其中一份酱料比较多的递给埃米:“吃吧。”
“可是这是我请你吃的大餐!”
“你不能饿着,”文森特别过脸,“而且我不值得你们对我这么好。”
“文森特!”埃米把已经喝完的可乐瓶子随手一放,她拉住了文森特的肩膀,“你为什么不值得我对你好?上个月是谁赶跑了那些对我动手动脚的混混,自己还差点被打一顿?还有谁值夜班的时候用自己的钱给流浪的孩子买了店里最大块的巧克力——”
“别说那些事了。我们把这个汉堡分了吧,我一个人吃不完这么多。”
“……”
少女沉默着接过了他递过来的汉堡,她又瞟了文森特一眼,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她的话语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转过身,坐在长椅的另一端享用自己的午餐。
文森特张嘴,咬下了第一口牛肉汉堡。劣质的淀粉牛肉味,过于浓重的蛋黄酱的味道涌入了他的口腔。他把汉堡拿远了一些,看到里面还夹着一片已经焉下去了的生菜——这油腻垃圾食品里唯一一点还算健康的东西。
他突然不是很想吃了,但肚子又发出一声悲鸣,像是在说:得了吧,你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文森特小声叹了口气。
夏蝉开始嘶哑地鸣叫。
汉堡总算是吃完了。他用汉堡的包装纸擦去自己手上的油渍,然后从长椅上站起身——夏蝉嘶哑的长鸣搅得他心烦意乱。真希望这个时候手边可以有一支笔,可以随便画一点或者写一点什么东西。
或许可以写一篇短篇小说,标题叫做“被太阳扇了一耳光的青年”,主要内容是一个在超市里打工的青年出门时被太阳光狠狠地晃了一下,一个不慎被路过的卡车碾死。
——故事的主旨是揭露黄金海岸,乃至整个大洋国,甚至整个人类社会普遍存在的黑暗景象。
“文尼,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一个事情……”埃米的话把他唤回现实。青年侧过脸,看着少女略带关切地看着自己,她绞着手指,百般犹豫后终于开口:“你脸上的淤青,不要紧吗?”
“不,不要紧,过几天它自己会消下去——更何况我已经习惯了。”
文森特下意识地伸手,在自己脸上擦了一下。但除了手指碰到淤青时产生的钝痛感以外,再没有任何感觉。
淤青是擦不掉的。美工刀割下的痕迹也是消不掉的。哪怕是用绷带缠着也无济于事。
——为什么这些简单的事情他反而还不能理解?
“或许你可以擦点药?”
“它会消下去的。”
鬼知道呢。文森特耸耸肩,把后半句扫兴的话咽了下去。
然后他想起了什么。
——但我还是得去一次药店,我得买点别的药才行。文森特托着下巴思索。之前在废旧仓库中遇到的那个少年的脸又浮现在他的脑海当中:他因为脚踝扭伤带来的痛苦而微微扭曲的脸,他嘴角勉强露出的一丝笑容——以及那双平静的灰蓝色眼睛。
“我得给他拿药……”
“文尼,你说什么?”
“没什么,”文森特摇摇头,甩开脑海中的杂念,“我们回去吧,下午的工作还等着我们呢。”
——
六点三十五分。文森特瞥了一眼手腕上的表,然后又抬起头注视着面前黑压压的建筑。夕阳下,这仓库反而显得像是个从天而降的巨物一般,或者是一个铁做的盒子——没有生机,死气沉沉。
文森特俯下身子,勉强穿过仓库尚未关严实的卷帘门。他站了起来,搓了搓自己的手臂:这里面的温度居然还那么低,完全不像夏末秋初该有的样子。他甚至可以看到自己呼吸时从嘴角冒出的丝丝白气。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了仓库里面的地板上,照耀着一小片宁静的灰尘。别的地方都是一片漆黑——可能是这为数不多的几块阳光地带的衬托作用,它们显得更加黑暗。黑得仿佛只剩下虚无。
我最讨厌这种感觉了。黑暗,封闭,寒冷……他皱了皱眉,办完事赶紧回去吧。
“有人吗——”他高声呼唤。声音跨过阳光涌入虚无的黑暗,撞击到墙壁后转化为回声,在仓库里久久无法消散。直到文森特的声音彻底消失后,他也没有得到有回应。
四周静地仿佛可以听见灰尘落地后砸在地上发出的声响。
这里并没有人?难道说之前他所经历的都是幻觉?并没有一个青少年异人类打断了他的计划,这一切只不过是他疾病发作时又看到的幻象?
但这并不可能,那堵在手枪里的冰块是那么真实——文森特甚至还可以回想起那时候他所能感受到的森森寒意。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脚步声,一下轻一下重。或许足音的主人受了什么伤,才导致他只能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文森特意识到了什么,抬头凝视着眼前的黑暗。
“文森特!”一个清亮的少年音突然从里面响起。仓库的黑暗中多出来一个模糊不清的实体,他缓慢地向文森特靠近。直到某个瞬间他的外形突然变得清晰了起来。
是那日的少年,此刻她他正一瘸一拐地向着他走来。他嘴角带笑,完全不像是一个正在被四处追捕的异人类——甚至,要不是少年走路的姿势很奇怪,文森特都不会注意到他还受了伤。
文森特一言不发地把握在手中的药水瓶和一袋棉签递给了他。少年笑着接过了这些东西,他蓝灰色的眼睛里闪着光亮:“真是太谢谢你了!”
文森特没有答复,转而观察起他的脸来——长得还不错,学校里面肯定少不了追求者。学生们都是那副模样,课业之余谈个恋爱,有些比较开放的在高中的时候就没了童贞。不过眼前这个小子明显不是那类人——文森特对自己的看人能力还是有些信心的。
瞧吧,光看他的眼睛就知道。清澈,明亮,尚未被肮脏的社会染上污秽的水晶。他睁着干净的眼睛,以青春期少年特有的热忱,试着用心去拥抱这个世界。然而那以后,这双水晶一样的眼睛还有他蓬勃跳动的心脏会不会被残酷现实撞得稀碎,文森特就不知道了。他注意到少年的右眼下方还有两颗显眼的泪痣,并排挨在一起。
对了,他叫什么来着……尼禄——不,那是古罗马皇帝。尼雅——不对,这是女孩儿的名字。尼克?尼克松?——总之是字母N打头的。
文森特忍住了想去询问少年他名字的欲望,毕竟这可能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了。他们人生的交集在文森特把那瓶药水递出去的一瞬间就宣告终结,一刀了断。
“嗯,文森特……?虽然可能有些唐突,但是你可以再帮我买一罐靓丽牌的便携染发剂吗——要纯白色的。”
好吧,或许还没有完。文森特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在一瓶药水的基础上或许还要再加一罐染发剂……他怎么净干些引火烧身的事情。
少年将手伸进自己的口袋里,从里面摸出了几张皱巴巴的东西——是几张纸币,不过已经被蹂躏地不成样子了。
“这些应该够了……”他仿佛在自言自语,然后,少年突然抬起了头,“”用我的钱吧,这儿有30费顿!我要的染发剂一罐只要10费顿,剩下的钱我不知道够不够这罐药水……如果不够你可以和我说,如果够了的话……如果还有多的你就收下吧!算是我给你的感谢——”
“你把我的善心当什么东西了?!谁他妈要你的钱?!”一股没来由的烦躁抓住了文森特。
多的钱是你给我的感谢?我冒着被抓的风险去帮助一个逃难的未成年异人类就是为了一点破钱?!
“文森——?”
“我给你买药,不把你举报给警察是因为我那该死的同情心,你懂吗?!我帮助你,不是求什么回报,只是我看你崴了脚——而且还是个未成年人——我可怜你罢了!谁会想着冒着生命危险去帮一个异人类?!”
他从少年手中夺过钞票。文森特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要燃烧起来了一样,一种异样的兴奋没来由地支配了他的四肢,掌管了他的思想——
是他动的手吗?还是他手中的纸币自己飞了起来?记忆只停留在夕阳血红色的光辉下变成了黑色剪影的纸片在空气中漂浮着,缓缓往下落时的景象。
文森特看着纸片纷飞,感受到自己的胸膛正因为剧烈的呼吸一上一下地起伏着。他感到脸颊一阵湿润:眼泪是什么时候流下来的?他为什么要流泪?
他微微侧头,看到了少年因为惊讶和不解而睁大的眼睛。那双眼睛倒映着他自己扭曲的模样——如同一只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困兽。
纸片终于全部触及了地面。文森特这时才回过神来,漠然注视着一地费顿——那些该死的东西。为了这些玩意,男人可以出卖自己的家庭,女人可以出卖自己的肉体,孩子都可以成为杀人犯。
他此时才觉得自己过载的大脑稍稍冷静了一些。室温不知为何又显得冷了几分。
文森特后退了一步,少年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目光怎么可以这么纯净,像一把刀一样深深地刺进文森特心里——
直到那个时候他才突然想起了他的名字——尼科洛.斯蒂尔曼。
一个欧亚国的名配上大洋国的姓,显得如此不伦不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