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端内置闹钟枯燥的电子音突兀地打碎了早晨的寂静。保罗.费舍尔翻了个身,没有从床上爬起来:他没有在双休日还要早起的习惯,这声铃响或许只是前一日匆忙时忘了关闭的结果而已。
他咂了咂嘴,似乎在回忆着昨晚的梦:难得梦到了小时候在乡下的祖父身边生活的日子。那时候他自由自在——像鸟,可以飞跃夏日碧绿的山野。也像鱼,可以畅游每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溪。
但没过多久他就搬回城市里和父母一起生活,也和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说再见了。
从上中学开始一直到现在,接近十年过去了,他再也没有回到乡间去——更何况他和那片原野唯一的联系已经被切断了。他的祖父在他中学毕业那年就已经去世,他在那个保留区边陲村庄里度过的童年也被一并埋葬。
保罗突然睁开了眼睛,或许是方才脑内所想为他勾勒出了一幅乡间的夏日之景。冰镇的汽水、聒噪的蝉鸣、炽热的阳光、傍晚的微风、还有那一方树荫,一切都是彩色的。那些东西都如此真实,以至于他真的想要睁眼好好看看它们。
然而睁眼后,他所看到的却是这间月租500费顿的狭小斗室。除了一张床、一个床头柜和一个大衣柜之外再放不下任何东西。
——并且床单破了个洞,床头柜和衣柜内部的潮湿角落已经被绿色的霉菌占据。围绕着这斗室的墙壁,雪白的墙漆早已脱落,露出其背后灰黑色的混凝土。
保罗翻身仰面看着天花板:一块墙漆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会砸在他的脑袋上。
一种很深重的感觉猝不及防地压在了他的身上。这感觉似曾相识,保罗记得十年前他才上中学时,因为踩踏了学校昂贵的人工草坪而被罚写了检讨。那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失去了自由,被曼城的条条框框给约束了起来——那个时候他也有这种类似的感觉。
当然,在被剥夺了自由的囚徒身上也能找到这类似的感觉:对现状的不满和无法改变的无奈,对自由的渴望和对未来生活极端的绝望。这种种感情混合在一起,便成了这种复杂的感觉。
这感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消融,这个在保留区边陲的乡间长大的男孩,最终还是适应了大城市里的条条框框,被挤压成了这座城市希望他成为的模样。
但十年后,他又有了被囚禁在这钢筋水泥之中的感觉。
——一声尖锐的铃响又打破了寂静,驱散了他脑内所有不切实际的回忆。这不是终端内置闹钟的铃声。保罗条件反射似的从床上弹了起来,他不顾自己还赤裸着的上半身,匆忙抓住了还在不断振动的终端——情急之间,那轻薄的长方形物体甚至差点从他手中飞出去。
“双休日早上的电话……”保罗看着屏幕上显示的来电,嘟囔着,“还是从警署里来的……”
准是加班的事情。他耸耸肩:身为一个才入职不到一年的初级警员,保罗分配到的任务无非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从寻找老太太走失的猫咪,到处理一起随处可见的汽车擦挂事件。
然而正是因为处理着随处可见的、最平常的事情,保罗总是时不时收到加班要求——毕竟它们稀松琐碎,无时不在,无处不在,渗透到每个人生活的方方面面。
在按下接听键的前一秒,他还在思索:只不过是一通加班电话而已,我为什么要这么紧张?
“您好?”
“费舍尔?”从那一头传来了一个略显沙哑的焦急声音,听起来像是发生了什么非常严重的大事,“你有空来警署里面吗?”
“当然有。什么事?”
“一个月前的事你还记得吗?——那场大游行!我们找到了两个组织那场游行的暴徒,现在马上要去逮捕他们,但是人手不够——所以我们需要你。”
“什么?!”
保罗一个翻身跳下床,迅速地抓起放在旁边椅子上的警服。他甚至没有解开警服衬衫的扣子,一股脑地把自己的身子塞了进去。
“费舍尔?保罗——保罗!你还在吗?”
“我在!我在!!! ”他才将衬衣的领子套上了自己的头,总算是解放了的保罗大声回复,“给我十五分钟,我这就过来!!!”
————
我们得花些时间来叙述一下自由之城的构造。
自由之城的主城分为上、下两个城区。上城区是这座巨大城市最富裕的地方:高级娱乐场所,别墅区,高等学府……等等等等,都坐落在此处。这儿有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有稀奇古怪的游乐场所,当然也少不了装潢精致的住宅建筑。
自由之城的管理层就位于上城区的中心地带,在这儿,它就像一只高踞悬崖边角的鹰一样俯瞰着整个城市。
而下城区,则是中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聚集地。在上下城区的交接地带还算繁华和富裕,仍旧有部分优秀的资源提供给在这儿生活的人,他们一年中还有几次去上城区里消费的机会。
但如果继续往这座城市的外围探索,就会发现四周的街景越来越衰败:房屋开始变得老旧,街道开始变得肮脏,时不时还能看到倒在街边的醉鬼或者倚靠在墙角的流浪汉。它的混乱程度会随着往外侧的不断探索而不断增加,直到到达下城区的外围,你才能够真正见识到什么叫做真正的“贫民窟”。
下城区的外围是走投无路之人的地狱,亡命之徒的天堂。这儿的街道脏乱不堪,这儿的治安乱作一团——甚至空气里都弥漫着远处大型工厂里浑浊的烟尘之味。
没错,在自由之城的外围还坐落着许多座工厂——或许是火力发电厂,或许是制造厂,也或许是采矿场。它们具体负责的领域是什么我们无需知道,我们需要注意的只有几点:它们的存在极大地污染了周围的环境,而这种污染当然无法影响到上城区。以及,这些工厂为它们的员工——或许还有一些别的人,如果他们乐意付租金的话——提供了专门的楼房作为宿舍,当然这些楼房也位于下城区。
而现在,保罗和他在警署的同僚们正站在一栋铁黑色的大楼之下,将其团团包围。在来到这里之前,保罗已经了解了一些关于本次外勤任务的信息:警署追查到了一个月前大游行的两个组织者,他们目前就藏在眼前这栋建筑当中——这某个工厂的员工宿舍大楼。
在大游行发生之后自由之城的警署就变得忙乱了起来:游行者们开枪打死了几个警官,并且严重地扰乱了公众秩序。这可不是什么开玩笑的事,他们的组织者必须受到法律的制裁。
更何况,他们破坏了这座城市——乃至规范着这整个社会的规则。如果规则受到了破坏,那么这个国家必定会陷入混乱的深渊当中。
从前的经历告诉保罗遵守规则到底有多么重要,在中学读书时他就理解了。遵守校规会受到表扬,破坏校规会受到惩罚——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社会里都是一个样。
“嘿,你来了?”保罗感觉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过头,发现是方才给自己来电的那位同僚——安德烈。
安德烈和保罗一样,都有一头金发,都有同样的绿色眼睛。但不同的是,安德烈的碧绿眼睛里总是闪着光芒,毕竟他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精力充沛,警署里最活跃的警察可能就是他。然而反观保罗,他的眼睛虽然漂亮,是罕见的祖母绿色——但总像是蒙了尘一般。他寡言少语,安安静静地完成上级布置给自己的任务,不反抗,不违逆——他是那种典型的逆来顺受的家伙,像羔羊一样温驯。
保罗叹了口气,用点头回答安德烈。他看着眼前黑压压的高楼——总感觉它随时都会倾倒下来,将这群人全部压死。那群破坏这座城市稳定的人就在那里面。
“第一次出这么严峻的任务——感觉如何?”安德烈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又顺手将一个防护头盔塞到了他的手里,“把这个戴着,以防万一。”
保罗将漆黑的钢制头盔扣到了自己的脑袋上,头盔有些偏大,将他的一头金发遮了个严严实实——甚至差点遮住他的眼睛。钢铁压在脑袋上的感觉并不好受,沉甸甸的,似乎在钳制他的思想。
他不知为何又想要叹气,不久之前那种被囚禁的感觉一瞬间又回到了他的脑海当中。他用手托起头盔,看到周围全都是和他穿着打扮类似的同僚们:统一的警服,统一的黑色防弹服和头盔,统一发配的、别在腰间的枪支。每样东西上都印有自由之城警署的标志——一只高度抽象化的鹰隼。除了编号不同外,穿上了警服的他们就像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劣质警察玩具一样。
“记住了,”队长的声音从头盔内置的通讯器中传来——这个通讯器据说只能接收队长一个人的信息,并且无法回复——“我们的任务是找出那两个目标,非不得已不得将其击毙——以及,市长大选在即,非必要不要同别的平民起冲突!”
来自上级的命令总是让保罗觉得安心:短短几个单词能够告诉他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并不觉得无条件服从命令是一件非常可耻的事——就和他服从那些规矩一样,听从命令总是百里无一害的。
但此刻另一种不同的声音又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那些你听从的命令,服从的规矩——一定就是正确的吗?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只做容易的事,而不做正确的事了?
他摇了摇头,试图驱散这不和谐的声音。脑袋撞上了坚硬的头盔,略微发疼——也成功驱散了这不协调的杂音。
保罗定了定神,抓紧别在腰间的配枪:他接到的最严峻的外勤任务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