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组的人马想必撤离地十分匆忙,后台还留着大量的道具没有搬走。洛伦佐看到了画在巨大木板上的海浪,几棵塑料做的假松树,甚至还有挂在衣架上的、没来得及收走的戏服。
他伸手抚摸那海浪,手指划过积在上面的灰烬,留下了一道痕。洛伦佐摩挲手指,思索着这儿到底有多少年无人问津。
——托珀女士为何会在这儿和他见面?他不明白。后台没有前台宽敞和明亮,更何况这儿还积了这么厚的灰尘。她不可能喜欢这种地方。
但洛伦佐很快便知道了答案:后台的出口处不知为何放了把长椅,一个矮小的身影已经坐在了上面,看起来已经等候多时了。
他跨过海浪,穿过丛林,然后将一件被随意扔在地上的公主裙踢到了一边——
他来到了长椅的另一端坐下。长椅或许也上了年头,当洛伦佐坐下的一瞬间,他听到了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他身边小小的老人发出了一声轻笑:“你长胖了,洛伦佐。”
“托珀女士……”
“别当真,孩子。这只是开玩笑的话而已。”老人转过头,用饱含笑意的深绿色双眸注视着洛伦佐,“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他回答,“您找我什么事?”
洛伦佐打量着面前的人:这就是二十多年前那个组织——新文艺复兴协会目前的领袖,薇尔兰特.托珀。
托珀女士曾经是伊西丝诺最忠诚的盟友以及导师,也见证了新文艺复兴协会是怎么被打压,被剿灭,最后从几千人到了目前仅剩的几十人,在世界各地隐姓埋名地活下去。
洛伦佐与她是熟识——或许更像是亲人。七年以前他身为新文艺复兴协会成员的父母因一起别有用心的车祸去世,当时在同学家中留宿的洛伦佐侥幸逃过一劫。
那段时间恐惧、无助如同野兽一样追赶着那时还是个青涩少年的洛伦佐。是托珀女士,将他从野兽的嘴里救了出来。她将他从欧亚国接走,帮他在大洋国找到了一个中产阶级的新家。
他在大洋国上学,凭着还算不错的成绩进入了一所不错的大学。然后在大学里,他邂逅了安娜,还有她的秘密结社——九重天。
九重天从一个仅有九人的学生团体发展成当今这个模样,薇尔兰特以及新文艺复兴协会的推动功不可没。洛伦佐看着眼前的老人:可以说,如果没有她,就不会有九重天的现在。
明明只是初秋季节,天气还算不上很冷,但是薇尔兰特却缩在一件朴素的羽绒服里,脖子上还围了一条褐色的围巾——这显得她更加瘦小。
上了年纪的人就是这样,在肉体和精神熊熊燃烧了几十年后,最终火焰还是黯淡了下去。他们望着自己的火焰渐渐熄灭,火光渐渐微弱——但他们只能望着,却不可以添釜加薪。
薇尔兰特用自己已被皱纹占据的手将一缕银色的碎发理至脑后,朝他笑了笑:“叫我薇尔兰特就可以了。”
“可是——”
“如果你要叫我‘托珀女士’,那我就会称呼你‘斯蒂尔曼先生’,”薇尔兰特直视着洛伦佐,“我现在是在以新文艺复兴协会领导者的身份同你对话,在这次谈话中我们地位相当,称呼也应当对等。”
“可是我有什么身份?”
“——我听阿基里斯说了,你是九重天的新领袖。”
薇尔兰特接过了他的话头。她说这话时语气十分平淡,仿佛他们讨论的不过是今日天气如何等类似的平常话题。
洛伦佐不敢置信地看着薇尔兰特,好像她不是人类而是一只怪物。他嘴唇颤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反驳?感谢?他选不准自己的态度。
“不。我配不上,”他垂下头,“我不适合这个位置,我没有能力领导那些人。”
“洛伦佐,你总是低看自己。你不知道你有多么优秀的才能,你也不知道那些人是多么信任你。”
“但我……真的不行,”他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进手掌里,“那一日……在无忧洞里,他们说让我当新的领袖。我很忐忑,我做不到……对不起,我做不到。”
那一瞬间,青年突然变得如此脆弱:像个在游乐园里和父母走失了的孩子,孤单而无助。
薇尔兰特知道在这个青年身上发生了怎样可怕的事情。她一直在关注着九重天——并不只是因为她同身为九重天前任领袖的安娜是熟识,更是因为她和洛伦佐的关系。
薇尔兰特抬起头看着远方湛蓝的天空:很久没有看到这么蓝的天了,她想。
她回忆起来2077年的最后一天。
那一天,她目睹了那个白发女孩是怎么走进了萨尔维笙制药的秘密实验室。那一天,她接到了那个女孩再也没有从那下面出来的消息、那一天,她站在沙丘上向远方眺望时,那天空也是这样的蓝色。
——蓝得一尘不染,蓝得残忍。
“我很想安娜。”
洛伦佐自言自语,他的音量接近蜂鸣。薇尔兰特听到了他声音中的哭腔。
但她不予理会。她仍旧沉浸在自己的回忆当中。
安娜.朗费罗和伊西丝诺.切罗。一个是九重天的领袖,一个是新文艺复兴协会的领袖。她们同样都是处于花一样美好年纪的少女,却承受了不该承受的责任。她们都对未来抱有理想主义者特有的热忱,对周遭的人有一种火焰一样炽热的感染力。所有见到她们的人,都对她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为什么这样的人一定会英年早逝呢?还都是在这样湛蓝的天空下。
“大家都想她。”薇尔兰特叹息。
“我答应了阿基里斯会保护好她——但我食言了……为什么那日死的不是我?!我为什么不能用我的死换安娜活着?!”
薇尔兰特侧过脸,她看到身边的青年狠狠地捶打着自己的大腿,一下又一下。肌肉与肌肉撞击时发出的闷响回荡在空气里。
悲伤迅速地包裹住了她,她突然也想要放声大哭:为了安娜,也为了多年前就已经被埋葬在冰冷地下的女孩。
但薇尔兰特的理智告诉她不能这么做:她必须把眼泪收回,必须装出一副坚强的模样。现在可不是可以崩溃大哭的时候,更何况她早就过了那个年龄了。
“洛伦佐。事情已经发生了,况且死去的不只是安娜一个人。那天死掉的还有更多人的父母,儿女……我们不能沉浸在悲伤之中,抬起头,向前看。”她压低声音,好掩盖嗓音里的颤抖和不确定。
“你为什么这么冷酷无情?!安娜死了!那么多人死了!!你为什么完全不会流泪,不会悲伤?!”
“那是因为只有懦夫才会沉浸在悲伤的回忆里,你是懦夫吗!”
“我不是懦夫!”洛伦佐几乎是扯着嗓子在怒吼,“我只是——想她了……”
他的声音突然小了下去。洛伦佐垂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几滴温热的水珠滴落在上面,溅起一片水花——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哭泣。
安娜。安娜。安娜。这些天,这个名字同鬼魅一样环绕在他的周围。当他待在装修非常简约的病房里时,他总觉得会有人推开门走进来——
就是那个有着一头灿烂的火红色头发,嘴角永远带着笑容的女孩。她手里还捧着才买到的芍药,那花朵雪白的柔软花瓣上还带着水珠。
洛伦佐还记得他刚开始追求安娜的时候,每周都会送她一束才摘下来的芍药。那束芍药最后会出现在当时作为九重天集会所的空教室里,就在一张小桌子上放的花瓶当中。
安娜很喜欢芍药的花香,他一直都记得。
——他一直都记得。
“……管理层——不仅仅是自由之城的,你们的游行甚至触动到了更上面一层的人物——它们在搜捕这次大游行的策划者。”薇尔兰特见洛伦佐久久未发言,便岔开了话题。这一次,她的语气没有了先前的温存,变得更加严肃,像刀子一样闪着寒光。
“他们觉得你们是‘社会不安定因素’,必须被清除。
这次集会是我通知的,所有还能来的人——我想或许都来了。剩下的,有些或许因为害怕躲在家里。有些或许正在被搜捕……甚至可能已经被抓到了。
阿基里斯告诉我,这几天你受伤住院。我不知道有没有关注外面的消息。”
洛伦佐冷哼一声,方才从眼睛里渗出的泪水浸润了他的伤口,有些微微发疼。但这疼痛连同薇尔兰特的话一起给了他一个提醒:九重天正经历着自它诞生以来最艰难的时刻。
九重天在断崖边缘岌岌可危,它需要有人把它从悬崖边缘拉回来。
但是洛伦佐早有一套自己的准备。
“虽然我失掉了一只眼睛,但我还有另一只——我看了报道,每一条。”他的语气沾上了几分自豪,“但是警察只能在现场发现被烧焦的破布,而不是绣着九重天标志的袖标 。更何况在搜捕开始之前我们就撤进了无忧洞,他们发现不了我们。”
“你就不怕有目击者看到了你们的脸吗?”
“……”
“你不怕有成员迫于压力举报你们吗?”
“……”
“这就是为什么,九重天需要一个新的领袖。”薇尔兰特将自己的手搭上洛伦佐的肩膀,“他们需要你,洛伦佐。相信我,你有能力——如果游行受到阻挡就撤进下水道,并且焚毁九重天标志的意见都是你提出的。这两个决定救了多少人的命,你知道吗?”
“可是……”
“只有你能带领他们。”
洛伦佐张了张口,话语却梗塞在喉咙里。
——九重天的成员们正在悬崖边摇摇欲坠,无数双眼睛默默地注视着他们面前黑暗的深渊。有人在怒骂,有人在啜泣,有人在叹息。
他们是一群怀抱星火,希望燃尽这世上所有黑暗的人——但他们却将被黑暗先行吞没。
他们需要人去带领他们。
“或许我会去尝试一下……安娜也希望我这么做吧。”洛伦佐活动了一下肩膀,仿佛要抖掉自己身上沉重的回忆,“我接受。”
“你想通了。”
“这感觉有点奇怪……明明安娜才是九重天的领袖,但是我现在……有种偷走了本来属于她的东西的感觉。”
“听说那一日你在下水道里的表现非常出色:在那样的情况下仍旧能够保持冷静。你在不经意间已经展现出了一个领袖该有的气质,洛伦佐,”薇尔兰特拍了拍他的肩膀,“安娜会愿意的。”
“……”
洛伦佐拼尽全身力气,调动嘴角的肌肉拼尽全力挤出一个微笑。他想要再说些什么,然而话语却像是石头一样塞在了他的嗓子里。
或许沉默就是最好的应答。二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向头顶的湛蓝天空:和风吹过,云层流转。一切依然是那么静谧安详,几日前的大游行似乎根本就不存在,泪与汗,血与火,都不存在。
“我回去了。”洛伦佐站起身,“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我去善后。”
薇尔兰特冲他点了点头,目送着这个高大的青年穿过剧场的后门,走进了黑暗的后台。
她继续抬头仰望天空。
“学生,工人,下城区的民众……这还真是个鱼龙混杂的团体,”薇尔兰特自言自语,“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帮助他们,是因为洛伦佐?还是安娜?还是因为看到了当初那群热忱的大学生身上的一种气质……?”
她回想起自己当年还在文艺复兴协会里的时候,身边也有一群这样的人——她甚至也是其中之一。
年轻气盛,满怀热情,心里永远燃烧着理想的烈焰。但是冰冷的现实却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火焰熄灭了,热情消失了,年华老去了——
——希望死了。
我是在他们身上看到了当年我们的影子吗?薇尔兰特叹了口气,一颗泪水从眼角滑落,淌过她脸上的皱纹。
为什么我不阻止他们跳进深渊,反而是决定帮助他们,甚至是引导他们走上我自己走过的路呢?
——她突然听到了剧院里爆发出的热烈的掌声:是洛伦佐,他是在演讲吗?
薇尔兰特笑了笑:这群年轻人……
或许怀抱理想的确不是什么坏事——即使代价是粉身碎骨,不复存在。
“或许九重天真的可以改变这个世界。”
薇尔兰特自言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