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文森特还是照常醒了。
前一日他吃了点安眠药才获得了几个小时相对安稳的睡眠,他真希望能够永远这么安详地睡下去——然后天亮了,鸟开始叫了,太阳光洒进来了。
他又醒了。
昨日不愉快的回忆涌上脑海,文森特没有起床,他伸长了手去够自己放在床头柜的钱包。这个动作拉扯到了手臂上还未愈合的伤口,几滴鲜红的血液涌了出来。文森特忍不住皱了皱眉。
现在开始后悔了?那干这事的时候怎么不后悔?
——不过刀片触及皮肤的微凉感觉,还有皮肤被划破后血液涌出来的模样……确实会给人一种安心甚至愉悦的感觉。
在手指触碰到帆布略有粗糙的表面时,他松了口气。文森特知道那是他自己diy的钱包——几年前做的,他在上面用最便宜的丙烯临摹了梵高的《星月夜》,他最喜欢的那幅作品。
然后文森特仰面躺在床上,他先是盯着深灰色的天花板出神,感受着脑子里空空荡荡的奇妙感觉以及手臂上传来的细微痛感。某一个瞬间,他突然迅速地坐起,打开钱包——里面果然空空如也。
……本以为昨晚经历的一切都是噩梦。
他烦躁地挠了挠自己的头发。
“没了钱……怎么办。我的情绪稳定剂快用完了……”文森特自言自语着,不断地打开自己钱包的每一个夹层,试图在里面找到几张被遗忘的钞票。
但除了一张写了“中午帮我去快餐店买个汉堡包,钱我夹在便条里面的:D”黄色便签纸和一株因为脱水已经完全干瘪的四叶草之外,里面什么都没有了。
文森特把上述两样东西重新放回钱包(在放四叶草时他的目光在不远处的垃圾桶上游离了一阵,但最终还是把那株植物塞回了包里),将脸颊深深地埋进自己的双手中。
“我的人生真的要被毁了。”他喃喃自语。
——然后,搁在床头柜的终端突然发出一连串的嗡鸣声,伴随着的是它屏幕的亮起。是一则短信:“文尼,你今天来便利店打工吗?如果不想来的话我得和boss说一声哦。”
文森特只是瞟了一眼屏幕,没有做出行动。就当我已经在脑内回复了她吧。
但这样好吗?他又低头看了眼空空如也的钱包:这份便利店打杂的工作是他费劲千辛万苦才找到的,收入很少,但至少勉强维持生活。便利店奉行时薪制度,一个小时十费顿。老板知道文森特的“特殊情况”,有时候还会给他开下小灶,通过各种理由提高他的工资。
——这总让文森特觉得愧疚。再加上因为他自己本人的“特殊情况”和一些人尽皆知的家庭问题,他经常请假,所有的活都是另一个叫做埃米——也就是方才给他发信息的——少女来做。店长也表示理解,但他也向文森特表示过,如果他真的一直这样下去,那么店长将不得不将他解雇。
毕竟店长也不是什么慈善家,我也能懂。文森特长叹一口气。
没钱怎么办啊。没有钱就没有药,没有画具,没有蓝冰……什么都没有。
他又重复了一边方才拿取帆布包的姿势,成功将自己的终端拽到了自己手中。然后他又倒回了床上——
真的得去吗?文森特看着自己的模样倒映在漆黑屏幕上的样子:因为前一夜的失眠,现在的他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昨天斯宾塞给他的一拳在他脸上留下了青乌的痕迹。只有那双酒红色的眼睛还算明亮,至少可以告诉别人这具身体的主人尚且还活着。
——总而言之,一副颓废又绝望的样子。
文森特垂下手,他感觉到到自己的手臂和床垫接触后又弹起。他重复了几下这个动作:挺好玩的。
但我真的要去吗?
“估计我会被他们轰出来吧。”文森特笑着自嘲,“不知道的还以为哪个抽蓝冰的家伙来了。”
——
“欢迎光临。”
文森特拼尽全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稍微要柔和一些——但他从顾客诧异的眼神中读到了,他并没有做到这一点。
他深叹一口气,把自己的棒球帽往下压了压,好让它同自己过长的头发打个配合,彻底遮住自己的脸。
为什么我今天还要来这儿。他深叹一口气,感觉疲惫快要凝聚成一个实体把自己彻底压垮。
为什么我还要来这儿。
“哟,文尼,没想到你在啊!”一个活力满满的声音打断了文森特纷繁的思绪。他侧过脸循声望去,看到了一个同样穿着便利店制服的长发少女正向他走来。
少女化了淡妆,栗褐色的头发在脸颊处挑染了一缕粉红色。她脸上的淡妆显得少女比自己的实际年龄要成熟一些,或许得是20出头的大学生——然而,少女其实只有16岁。
她的工作证别在胸前:艾米。
这就是文森特那活跃过头的同事,在得知了文森特的病之后总是对他嘘寒问暖。虽然并没有起推动他病情解决的作用,但至少能让文森特好受一些。
“你好。”
为了显得自己有些精神,文森特扯出一个微笑。他举起自己的右手轻轻晃动,以此来代表招手。
而眼尖的艾米立刻就看到了他缠在自己手上的雪白绷带,她狐疑地皱起了眉头。见状,文森特缓慢地放下手臂。他拉住袖子往下扯了扯,完全遮住了这雪白的小小叛徒。
埃米走进了几步,她的神态里多了几分关心。她将嘴凑到文森特耳边,悄声询问:“你昨天不会又——”
“没有!”文森特打断了她的话,移开了视线,“昨晚我很早就睡了,没时间干那种事。”
艾米明显没有相信他的措辞,她又细细地把文森特打量了一番:“你的黑眼圈又浓又重,头发也没梳好吧……我不是说了,如果你不想来就别硬撑着吗?”
“但我状态很好。”
“哼。”艾米皱起眉头,“今天中午过来和我吃饭!我请你吃好的!”
“啊……?”
“我不是才发了工资吗?”
“但是你妈妈的病——不是要很多钱吗?”
“哎呀就一顿饭也要不了多少钱嘛!”女孩笑着拍了拍文森特的肩膀。
“……”文森特把棒球帽的帽沿又拉低了些许,“……或许我可以分担一部分饭钱。”
“你爸爸又去买蓝冰了吧。”
“你怎么知道——等等!”
“嘿嘿,被炸出来了吧?不过这用脚想也想的出来吧,你都成这副样子还要出来打工,肯定是因为钱又花完了吧。”
“我的状态……很不好吗?”
“感觉和要入土了一样。”
“……哈哈。”
如果可以,文森特希望艾米的话不是虚拟语态而是过去时态——“文森特.奎恩已经入土为安了”。然而昨日发生的意外暂停了文森特的计划——
——说起来,我说好了给那个小子拿药但却忘了……他的脚踝扭伤似乎也不是很严重,耽搁这一小会应该没有大问题吧?文森特转头看了一眼艾米。
艾米是个言出必行的人,既然她说了要请人吃午饭那就真的是要请客。他也不可能翘掉中午饭给那小子买药,更何况那地方离这里很远——
我为什么要为一个和我毫不相关的人着想?文森特叹了口气,说直白点那个叫尼尔尼禄还是尼克松——去他的尼什么小子,他死在那儿都和我没关系!
一位顾客递来了一包薄荷味的口香糖,文森特将其接过,熟练地扫完条码,结账。他把那罐口香糖递给顾客,“谢谢惠顾。”
顾客是个年轻的学生,在文森特将物品递给她的一瞬间她就将其抢了过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可真是个奇怪的人。”艾米在旁边插着腰,愤愤不平地说,“没点礼貌!”
“不。是我长得太吓人了。”文森特轻轻摇头,他停止了自己的思绪,重新开始计划:下午五点下班,结了工资之后我先去药店买药,然后到那个仓库。如果那小子不在,我就走。
“你明明很帅!比我学校里那群下头的男人帅多了!!”然而艾米仍旧在发表着自己的意见。文森特把草拟好的计划放在了一遍,接过她抛来的话头。
“我要说实话吗?”
“嗯?”
“屎长得都比那些滥交,抽蓝冰,泡吧,霸凌同学并且还引以为傲的人长得好看——至少屎虽然恶心,但是它不会到处走动老彰显自己的恶臭。”
——文森特身侧的艾米爆发期一阵惊天动地的狂笑,在不大的便利店里回响。几个仍旧在购物的顾客疑惑地抬起头,艾米忙捂住了嘴。
“我喜欢你这个比喻!”平静下来后,她笑着擦去眼角的泪水,“很贴切!!”
文森特罕见地露出一抹淡笑。
“你笑起来真的很帅耶,文尼,万一我喜欢上你了怎么办?”
“你妈妈不会想要一个抽蓝冰把全家都抽垮了的岳父,还有一个发了疯的女婿的。”
“说说罢了!而且我和我妈妈谈起了你,她对你印象很不错!——你不是什么疯子!”
“正常人不会拿美工刀割自己的手。”
文森特侧过身,看着艾米的表情从开心变成了不解,最后变成了惊慌。他们就这样默默地对视了几十秒。
艾米别开脸,不自然地搓了搓自己的头发:“那我……去整理一下货架?我很快就回来。”她一边理着头发一边走出了收银台。
文森特注视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层层叠叠的货架当中,就像进了一片森林。他垂下眼眸,看着露在衬衫外的一小截白色纱布。
“正常人不会拿美工刀割自己。也不会认真地考虑过用美工刀在自己的大腿上刻一个《最后的晚餐》甚至还加以实施。”
他伸手抚摸着绷带——他最讨厌,也是无法逃脱的老朋友。当然,还有那些味道千奇百怪的处方药。
文森特抬头,透过自己的发丝他看到便利店外的一线苍蓝色天空。
那片天空向外延伸可以一直到达宇宙,到达星辰所在的地方。而且,人类诞生时它就在那儿,人类灭绝之后它还会继续存在。天空在时间和空间上都做到了真正的“无限”。
不知道人们仰望天空的时候,会不会因为自己的渺小而感到恐惧?文森特想。
它是亘古不变的东西。深邃,漫长,久远。没有终点,没有尽头。
文森特移开了视线:别幻想了,再怎么想天空也不会突然掉下来砸死所有人。
他抬起头看到了一个抱着八包不同口味薯片的小胖子:他看起来顶多9岁,但体重至少是文森特的一点五倍。小胖子伸长肉嘟嘟的胳膊,把所有薯片一股脑丢在了收银台上,然后用亮晶晶的小眼珠期待地看着文森特。
后者不合时宜的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汗臭味。
他叹了口气,抓起第一包薯片——
开始干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