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打开家门，那一瞬间，酒精的味道混合着一种多日未洗衣物散发出的臭味扑面而来。他皱了皱眉，侧身走进家里。
他绕过随意扔在地板上的外卖盒子，顺便踢走了一个碍事的易拉罐。但没想到里面还装着一半没有喝完的劣质啤酒，它们全洒了出来，在地上汇成黄黄的一滩。
滋滋……啤酒的表面泛起洁白的泡沫，二氧化碳气泡在空气里爆裂发出的细响充斥在恶臭的空气里。
堆叠的盒子。
爆裂的气泡。
恶心的臭味。
他被这一切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文森特又想习惯性地想要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的心情——但恶臭且污浊的空气阻止了他进行一次深度空气交换的打算。他无奈地摇摇头，关好门，钥匙插进锁眼逆时针拧了一转。“咔哒”一声，门被上了锁。
明明是他自己的家，却有了一种被锁在牢笼中的困兽才会有的感觉。文森特闭了闭眼，还是忍不住地长叹一口气。
“我回来了。”他尽全力用平淡的语气说道，又踢走了脚边的一个易拉罐——很幸运，这次里面是空的。易拉罐咕噜咕噜滚了几转，撞上了沙发的一角，停了下来。
好像是接受到了什么信号，沙发动了动——那上面还躺着一个人。他坐了起来，盖在身上的被单滑落下去。文森特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酒臭味，汗臭味，还有一种奇怪的味道。
他并不理会这个才从沙发上坐起来的人，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窗台前，拉开了窗帘——
一声撕心裂肺的刺耳尖叫割破死寂。那从沙发上坐起来的人，用两支骨瘦如柴的手挡住眼睛，好像阳光对他而言倒是拥有某种剧毒——那根本就不像是一个人，而是一具包裹着一层薄皮的骨头。他瘦骨嶙峋，裸露的胸膛上根根肋骨挺立。两只细长的胳膊怪异地弯曲成一个不协调的角度，文森特甚至害怕他胳膊上的骨头会戳破他的皮肤裸露出来。
他微微张嘴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话语还是被淹没于寂静当中，只是冷眼看着那具皮包骨头的身体。他顺手把已经不能再用的枪扔到落满了灰尘的书柜上方——物体与物体摩擦的声音，接着是一声巨响——
“哐当！”
劲使大了。那杆小小的手枪划过整个平面，留下了一道清晰可见的痕迹后从书柜的另外一端滑了出去。
见状，那根本不能被称之为人的躯体侧过身，用他那深陷在眼眶里的血红双眼盯着文森特。他目光尖锐，本来暗淡的瞳孔因为愤怒而燃起了异样的火焰，仿佛要把青年身上烧出两个洞一样。
“你拿了我的枪？”
那人的语气好像砂纸一般沙哑而粗糙，同时还伴有异样的喘息声，导致他说的字句就像是从风箱中挤出来的一样。
文森特甚至懒得去看那可悲的躯体:“那又如何。”
“关你屁事。”
“你怎么！怎么和你爸爸说话的？！”
那人被激怒了，伸出一根竹节虫般丑陋的手指指着他。文森特父亲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肋骨的痕迹清晰可见——他更像是一个老旧的风箱了。文森特想，竟觉得他居然想要开怀大笑。
“我是说——关、你、屁、事！”一字一顿，他甚至提高了自己的音量，只为了让那人听清楚自己到底说了什么，“斯宾塞.奎恩，还要我再说一遍吗？！”
斯宾塞——他那完全没有人样的父亲——站了起来，盖在身上的被单滑落，露出了他枯木一般的双腿。他真是一只竹节虫，又黑又瘦，仿佛拿了自己的所有脂肪和魔鬼做了交易似的——天知道他和魔鬼换了什么，让他在成了一具死尸般的枯骨的同时，还成了一个成天蜷缩在家中无所事事的无业游民。
很难想象这样的人是如何移动的，他是怎么迈开自己脆弱地仿佛一掰就要断成两节的腿，跨过整个客厅走到文森特跟前。又是怎么伸出又细又长的手指抓住了后者的衣领。或许他根本不用走动，他是一个幽灵，仅靠着漂浮就可以到达他想到达的地方。
但斯宾塞用枯瘦的手指拽住文森特的领子时，文森特才意识到：他根本不是幽灵。那身躯地下所蕴含的强大力量和斯宾塞骨瘦如柴的外表根本不相匹配。
他觉得自己的脖子被拽得生疼，不由得皱紧了眉头。但文森特并不想示弱，他把头往后昂了昂，以确保自己闻不到自己父亲身上的恶臭味——他甚至目光都不想直视着眼前的男人，只因为后者有着一张憔悴、枯槁、丑陋无比的脸。
“我是你爸爸！”斯宾塞说话的声音变得又尖又细，活像猫在将死之时发出的哀嚎，“我……！我养你养到二十一岁，你……！你是怎么回报我的？！”
“首先，我们得重新确认一下我们的关系。你和妈妈生了我，对，没错。但你养我到二十一岁？”文森特笑了笑，“不是你像寄生虫一样依附在这个家里，吸光了我们的所有钱，还装出一副高高在上模样的吗？”
“你！”
“不是你变卖了所有家财，只为买几克你最喜欢的那点小东西，换取一点点恶臭的、腐烂的欢愉吗？”
斯宾塞不再说话，他布满血丝的，突出的双眼直直地瞪着文森特。他嘴唇微张，露出了几颗不知为何染成了浅蓝色的牙齿——一股恼人的味道从他的唇齿间散发出来。
文森特轻咳两声。他已经开始害怕了:面前这个疯疯癫癫的男人能做出来什么事，他不敢去想象——但万幸那杆致命的枪估计也用不成了，斯宾塞找不到别的东西来威胁他的命。
——罢了。虽然他确实一心想死，但是死在这男人手上还是太亏了。哪怕是死也得找一种更加美丽的方式，在环境优美的后山吃一把安眠药，就在大自然的环绕下沉沉睡去，再也不醒来也是一种方法。
“我警告你，”整理好思绪，他重新对斯宾塞开口，“把我放下，否则你别想从我这儿拿到一分钱——”
“砰！”
鼻梁上传来一阵生疼。文森特的大脑在那一瞬间变得空白，可怖的空白。
他向旁侧倒去。眼前的一切成了慢动作，他看到了斯宾塞暴突的双眼，不断起伏的胸腔——他的一只拳头仍旧握紧，上面沾着血液。
不知过了多久，文森特的身躯终于接触到了地面:又是一阵疼痛。他什么也看不清，黑色的头发垂落下来，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感觉某种温热的东西正顺着自己的脸颊流淌，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斯宾塞粗暴地夺过他的挎包，他把肮脏的双手探入其中，从里面掏出一个帆布钱包。他暴躁地将其扯开，几张薄薄的彩色纸片飘了出来，落在地上。他眼前一亮，如看到了猎物的野狗一样猛扑上去，把它们尽数拾起。
斯宾塞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十分奇怪。先是迷茫，然后是不解，最后慢慢地变为了愤怒。
他逮住一张纸的两段——
“嘶啦。”
一声轻响。
“嘶啦。”
“嘶啦嘶啦嘶啦……”
那几张纸全都变成了碎片。
斯宾塞把纸屑泄愤似的往文森特身上一扔，它们四散而开，被空气托举着漂浮，又纷纷扬扬地落下——似彩色的鲜花一般。
“你耍我是吧？！这些废纸从哪儿来的？钱呢，你在超市里打工赚来的钱呢？！”
文森特并没有答复，他才支撑着坐起。脑袋里仍然是一片嗡鸣，视线里闪烁着漆黑的斑点。唯一可以感觉到的，是什么东西从鼻腔里止不住地流出，流过唇线后滴落在地前留下的温热感觉。
他用手蹭了蹭。苍白的手沾染上了他自己的血液。
“文森特，你知道的，爸爸是最爱你的……”见儿子许久不答复自己，斯宾塞换了副口气，听起来如同谄媚的恶狗一样恐怖恶心又可笑，“所以，快告诉爸爸，你把钱放哪里去了？”
文森特仍旧一言不发。他呆呆地盯着地面，任凭自己鼻血直流。他看到自己的血液滴落而下，溅在地上——一朵又一朵，似血红色的花。
他听不到任何声音，就好像乌龟在受到生命威胁时会缩回自己的壳里一样——文森特也缩回了他自己的壳中，当然，精神层面上。
斯宾塞见文森特还是什么也不打算说，他朝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那口唾沫也泛着古怪的淡蓝色。
“听着，小子。提货的今晚就会来。俗话说得好：事不过三，可我已经欠了他们两次钱了……！他们都是道上的人，要是我坏了他们的规矩，我会被他们怎样我根本不清楚！”他的音色带上了几分着急，“他妈的，你这个混小子就什么都不打算做吗？”
文森特拾起地上的纸片，一张又一张。他指尖尚未风干的血液粘在了纸上，留下血红的痕迹。
“这些是我画的画……”说话时他没有抬头，只是默默地注视着手里的纸屑。
“这些是我画的画……这些是我画的画……”
他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仿佛是为了确认这一地的碎纸屑曾经也是几幅美丽的画作。
然后他抬起了头，充斥着泪水的酒红色双眸死死地瞪着自己的父亲。
“你为什么要买那些东西。”他开了口，语调却意外地平静。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有的只是心死之后的无奈和绝望。
“你这小子——”
“你为什么要买‘那些东西’！”文森特加重了语气。他将手中的纸屑紧紧地搂在胸前，像是在保护着什么宝物。然后昂起头，怒视着自己那没用的、该死的人渣父亲。“这个家里所有人，不止一次劝过你别再买那玩意了。但是你有听过吗？”
文森特伸手指向这破旧的房子，他的食指在微微颤抖，几声哽咽从他喉咙里泄了出来。
“你没有。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家从四个人变成了两个人，从一个温馨的小屋变成了如今这个臭气熏天的垃圾堆。先是哥哥，然后是妈妈——最后是我！你知道我拿了你的枪是要去干什么吗？！你知道——”
后半句话猝然梗在了他的喉咙里。
文森特低下头，不再说话。他静静地注视着手中的纸屑。蓝色的、黑色的、黄色的……它在不久之前还是几张完整的纸片，共同构成了一张画作。然而现在，它们只是一团五颜六色的废纸，送去垃圾场连流浪汉都不得待见。
几滴晶亮的液体滴在了他的手心里，润湿了已经干透的血渍。被鲜血染成淡粉色的泪珠在纸上晕染开来，那颜色经过稀释之后已经不再有攻击性，变得更为温和——像是冬天过去后，第一朵在春天里开放的小花。
文森特无力地垂下手。
“钱包的另外一层有三十费顿的现金。”他喃喃说道，“我个人的电子账户里面也有七十费顿……你都拿走吧。别打扰我了。”
“哎、哎……你这混小子！”斯宾塞低声咒骂着，方才文森特的反应着实吓到了他。但他现在最感兴趣的只有那一百费顿——虽然对他欠下的债来说，这点数目的钱无异于一颗投入深渊的石子——然而总比什么也没有强。如果运气够好，他还可以再得到一些“小玩意”。
他拉开帆布钱包的另外一层，从里面摸出了三张钞票。一张是十费顿，总共三十。斯宾塞舔了舔嘴唇，露出了贪婪且愚昧的人在看见一笔横财时必定会露出的表情。他把那几张钞票全都塞回兜里，把那空的帆布钱包丢回了文森特跟前。
斯宾塞转过身，从桌上拿起一部黑色的手机。开机，解锁，操作起来行云流水。
他突然皱紧了眉，然后抬头:“文森特，你电子账户的密码是多少？”
“……2117130”
“哈。一个日期，你喜欢女人的生日？”
“你没资格知道它对我的意义。”文森特的语气骤然变得冰冷，“快点把我的钱转走。”
斯宾塞笑着用枯瘦的手指点了几下手机界面，然后愉悦地吹了一段小曲:“搞定——一百费顿，你小子到底从哪儿搞来这么多钱的？”
但他不可能知道了，因为他回过头看向文森特时，后者已经不在。不远处传来一声门与门框使劲碰撞后发出的巨响，然后是门被反锁的咔哒咔哒声。
那扇门一整天没有被再打开过。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