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1年9月。黄金海岸。】
一块空地。一把铲子。一杆枪。
如果要再细化一点——空地是在一个废弃仓库里面随便找的，铲子是在仓库里的角落里面发现的。枪嘛，从家里偷偷拿过来的，上了膛，里面只有一发子弹。
——文森特默默地注视着面前用铲子挖好的坑，想着为什么他生命的终结会和以上三件物品相关联。
他慢慢地躺进了自己挖好的坑里。坑有点小，躺下的时候不得不稍微弯曲膝盖。然而文森特已经懒得再去管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了，毕竟刚才他花了整整三个小时才挖出来这个小坑。现在他只想快点躺下，结束这一切，然后进入永恒的睡眠。
他的手掌被磨出了血，粘上尘土之后有些发疼。文森特仰面朝上，看到仓库黑漆漆的屋顶。他突然有一点悲伤，有一点想放开了嚎啕大哭。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悲伤总是突然的。就像薛定谔的猫，你观察到它的时候它必定存在也必定不存在，但在你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它就处于二者中间的某个点一样。
空地是他的坟墓，铲子是用来挖坟的。至于手枪——当然还有那发子弹。那是最关键的道具。
很早以前，或许是那张诊断书下来之前，文森特就幻想过子弹打进脑袋里面的感觉。会很疼吗，会很脏吗？
刑侦剧里面被一枪打爆脑袋的人总是以一个十分优美的姿势倒在地上，但哪怕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不可能。子弹打入肉体时的冲击力没有把脑袋震个稀巴烂都算是幸运了。
所以那到底会是什么感觉？他不知道。但文森特还是用颤抖的右手握住了枪杆，把食指轻轻地放上了扳机——
他抖得太厉害了，以至于他不得不用左手扶住右手手腕，才得以稳定一下。
应该把枪口对准哪里？太阳穴，还是塞进嘴里？文森特本来想着应该塞进嘴里吧，但是他突然想到——他找不准角度，如果那枚子弹没有贯穿他的大脑……
没有第二次机会。
于是文森特稍微调整姿势，最终让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他的身体侧卧在那个浅浅的坑里，一边脸颊贴着泥土。泥土腐臭的气息钻到了他的鼻孔里——
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文森特调整了一下塞在耳朵里的蓝牙耳机，用空出来的另一只手勉强摸到了自己的手机。他摁下了音乐的播放键。
埃里克.萨蒂的五号玄秘曲……他最喜欢的那一首。
他开了单曲循环，在玄秘曲的第一个音节第二次响起时，他便要扣下扳机。不为别的，死前再最后听一遍自己最喜欢的钢琴曲，不失为一种浪漫。
温和的琴声不断地跃动着。
他想象到音乐家在弹奏曲子时，在黑白琴键上灵活舞动的手指。如同在织着一块华美的布一样，音乐就这么柔美地，如水一般流淌了出来。文森特从未自誉为美学家，但是他向往美的事物。这是人之常情，他一直这么认为。
温和的钢琴声轻轻地刮擦着他的的耳膜。
他想起童年时的欢声笑语，后来家庭的变故，又想起自己短暂但是糟糕透顶的人生——这算什么，走马灯吗？真是讽刺，他的一生没有什么可以留念的地方。
温和的钢琴声如和风吹过。
它可以带走那些痛苦的回忆吗？像是父亲喝醉后打烂的家具，母亲在旁边无声的抽噎，他面前空无一物的画板——哦，还有……医院给他的诊断书。琴声不可以，但是那颗子弹一定能行。
——温和的钢琴声慢慢地隐没到了虚无之中。
时候到了。
文森特慢慢地闭上自己的双目，他感觉到温热的东西涌出了眼眶，顺着脸颊的形状向下流淌。滴入到泥土之中，迅速地下渗。这是他来过的痕迹，这是他存在过的证明。
——他把食指穿过手枪的扳机，发力——
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
扣下扳机的第一秒。
钻心的疼痛，浆糊般的大脑。文森特看到光怪陆离的景象在自己的眼前变化，一种反胃感涌了上来，他想要呕吐但又吐不出来。
扣下扳机的第二秒。
文森特听到了自己急促的呼吸声，感受到了心脏的跳动——快得好像要蹦出胸腔一样。他还可以呼吸，还可以感受心脏跳动的感觉。不过不会太长了。
第三秒。
意识在慢慢地离开他的身体，眼前光怪陆离的景象被猝然出现的黑暗缓慢吞没。他的感觉在消失，没入一片混沌之中。
第四秒。
泥土熟悉又恶心的气味扑面而来。
文森特睁开了双眼。
想象中枪口贯穿大脑时带来的灼热感和疼痛感并没有袭来。感官又回来了，他发现自己在急促地呼吸着，冷汗早已润湿了自己的衣服。
呼吸？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浑浊的空气，好告诉自己这不是幻觉。
他还活着。
但是为什么——？
文森特慢慢地把仍然抵在自己太阳穴的手枪放了下来。他开始颤抖，眼前的景象太过于奇怪，让他的大脑开始过载了。
冰，是洁白的冰堵住了枪口。那些冰块把弹道堵了个严严实实，文森特又轻轻地扣动了几下扳机：毫无反应。那些该死的冰甚至把撞针也给冻住了。
“嘿，那位先生——很抱歉打扰了你的自杀计划！”
文森特猛地抬头，下意识地拔枪指向这个陌生声音的主人。他看到不远处的空地上，一个人正瘫坐在那里。他面带笑容，微微喘着粗气，一只手伸向文森特的方向。
“劳驾……”他吞了口唾沫，“我的脚踝扭伤了，能帮我找点药吗？”
“……”
文森特并没有答话，仍旧用枪指着这个不速之客。他还是个青少年，看样子应该快要——或者已经——成年。一头黑发半长不短地贴在脑袋上，上面还粘上了几片不知从何而来的树叶。少年有着英气的面容，此刻他的脸因为痛苦而微微扭曲，灰蓝色的眸子静静地看着文森特。
后者看了看堵在枪口的冰块，又看了看跌倒在地的少年。
然后他笑了笑。
“异人类？”
一句算不上问句的问句，却像一枚炸弹引爆。少年嘴角还带有的一丝微笑僵在了那里，如一张被贴到了脸上的拙劣拼贴画一样。
“我不是。”他看似平静地说出这句话语，但那怎么能掩饰住他的紧张和恐惧。
文森特眯起了双目：“那就是离家出走的青少年？”
“对、没错……我是离家出走的！！”少年就像抓住了一棵救命的稻草一样，立马顺着他的话编了下去——编，之所以用这个词，是因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在说谎——“我身上没有钱，买不到药……所以，劳驾？”
“那我应该将你交给外面巡逻的条子，那些人会把你送进医院，运气好还会帮你把医药费垫一下。”文森特扶着自己坟墓的边缘慢慢地站了起来：某一瞬间，烦躁感掠过他的心头。他很不满自己的计划被这个少年打乱——虽然他本人在平时倒是个不喜欢给自己制定计划的人。
他摁停了还在循环播放的五号玄秘曲，把蓝牙耳机取下来，塞进口袋里：“我手机就在这儿，要我报警吗？”
“不不不不不！！”少年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文森特看到他裸露在外的脚踝上确实有青乌的痕迹——像是要阻止他的下一步动作，“别！我求你千万别这样做！”
“你得罪警察了？”
“……更严重，他们会把我送到集中营里面去，”少年认命一样垂下了肩膀，“我本来不想和人说的……没错，我是异人类。随你怎么处置我了，把我举报了拿一笔钱也好给我买瓶药也罢，我他妈算载你手里了，先生！”
他的语气里沾染上了明显的烦躁和紧张，看得出来他非常害怕，但又装出了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文森特瞥了一眼堵在自己枪口的冰块，又看了看眼前的少年。
异人类。好啊，异人类。
——这个少年正是那些几十年前猝然出现的异人类中的一员。
他们中的部分有超越常人的智力或耐力，有些甚至直接获得了超能力。但这群人似乎并不能很好地掌控自己的力量，连续几次异人类伤人事件过后，管理层下令要对异人类严加管理。
他们会被抓走，编号，送入特地地点集中管理——也就是坊间一直流传着的异人类集中营。公众人物们都说，那里面生活条件优越，堪比人间天堂。然而曾有记者偷偷潜入其中，却发现那简直就是人间地狱的真实写照，并对此写了一篇报告，刊登在电子杂志上——这就是几个星期前的事，那本杂志一夜爆红，也拱火了管理层。
于是乎，那份报告，那本杂志，当然还有记者他本人，三者全部消失了。
幸好文森特在报到消失之前便已经细细地阅读过：集中营里的秘密实验，对异人类的残酷剥削和虐待，和外界宣传的人间天堂产生了强烈的对比，颇具戏剧化。
他又看了看如一只流浪猫般蜷缩在地板上的少年。
——现在他选择相信那位名不见经传的记者。或许他的计划真的得推迟一下了。
文森特将已经不能再使用的枪支随手扔掉，他走到了少年面前。后者条件反射似的撑着身子往后缩了缩。少年的眼睛里满是惊恐，他抬起手，文森特看到细小的冰晶在他手心里开始凝结。
“哪只脚？”他懒得和少年废话，“给我看看。”
“什么？”
“我问你哪只脚扭伤了！”
“左、左腿。”他曲起左腿，撩起裤脚。文森特看到他左腿脚踝部分确实有一块青紫的痕迹，他观察一阵后，轻轻伸手按了按。
“疼吗？”虽不愿承认，但他的语气已经软了下来，“疼的话一定要和我说。”
“有点胀痛，别的还好。我冰敷过，也做过一定的急救措施……话说您，为什么要帮我，先生？”
“看你可怜，而且我知道异人类的待遇有多差，”文森特不耐烦地叹了口气，顺便把一缕挡住视线的头发理到了脑后，“别叫我‘先生’了，我叫文森特。”
“……呃，那多谢了，文森特……？我叫尼科洛，尼科洛.斯蒂尔曼。”
文森特微微点头：“那好，尼科洛。万幸你没伤到骨头，我给你买点药擦着，过个几天消了肿就好。这几天……你就待在仓库里面吧，这附近人也比较少，相对安全。别到处乱跑，黄金海岸可不是到处都是我这样的烂好人。”
“我不觉得你是烂好人，”少年打断了他的话，“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这句话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你，小子。”文森特的嘴角抽了抽，虽然是句感谢的话，却硬生生被给予了一种嘲讽的语气。要不是这个小孩的捣乱，他现在早就远离了自己狗屎一样的生活，去往无忧无虑的极乐世界了。
一想到马上还要回自己的家，还得向那个人渣解释他的枪为什么成了那副样子，他不由得头大起来。
“尼科洛是吧，我没念错你的名字？”
“没，很标准。”
“行。”文森特又叹了口气，“等会我先去给你买药，然后再回到这儿。之后我会回一趟家，给你拿睡袋和吃的。你不要乱跑，懂了吗？”
“啊？”
“懂了吗？”他不耐烦地重复。
尼科洛揉了揉鼻子，打了个喷嚏：“大概懂了。谢谢你帮我，文森特？”
文森特伸手抹去额头上的汗珠，不由得烦躁起来：他有什么义务去帮助这个素不相识的少年？这年头帮助异人类只能是引火烧身，严重的话甚至还要被追究刑事责任。
他瞟了一眼尼科洛：那小子并不是他想象中异人类的模样。
电视上报道的异人类大多都是凶狠恶煞的模样，长得妥妥就是刚从阿兹卡班里面出来的食死徒。
虽然文森特并不相信那些报道，但总是或多或少地受到了其影响。久而久之，他也总觉得异人类和普通人类必须得有点什么差别。
但眼前这个叫“尼科洛”的小子……他长得就和在这座城市里生活的数以万计的高中生一样普通。如果把他丢进人群中，那他就是茫茫人海中并不特定的一个。
“文森特——文森特？”尼科洛的呼唤声把他从自己的幻想中拉了回来。他长叹一口气：怎么还有心思想这些东西？
“我再重复一遍我的要求——”他稍微稳定自己的情绪，“待在这儿，不要乱走。我马上回家，给你拿药回来。”
“好的，”那小子笑了笑，“我就在这儿好好地坐着，等着你回来。无论怎么说，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或许我早死了。”
“没那么夸张……”
文森特咽下了自己的后半句话，他不再去看尼科洛灰蓝色的眼睛：一个跛足的异人类，或许还被警察看到过……等待着尼科洛的似乎真的只有被送入集中营里，而进了那里面就别想着再活着出来。
可能尼科洛这么说确实有一定道理。
——那么，我用我一文不值的命换了一个异人类活下去的机会？
他感觉自己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扎进肉里。
荒谬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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