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奴要从甘南到云南去,一周之前就从网上订了机票。
本来他想坐火车去,这位守旧的诗人觉得在铁轨上行走,每时每刻都在地上,心里踏实,但他那上高中的儿子说:“阿爸,你跟不上这个时代的发展速度啦!现在,坐现成的飞机,嗖的一声,就到了想去的地方,又快又安全,谁还坐那乌龟一样慢腾腾的家伙呢?”苏奴想说:“你小子懂个屁,我正想在漫长的旅途中消化掉心中的块垒呢。”想归想,他却没说出口,也没反对儿子的建议,还是订了机票。
苏奴去云南的原因,是嫁到那边的妹妹突然得了重病,也许担心自己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就想见家人一面。临死之人远隔千山万水打来的电话,仿佛就是亲情的召唤,使得苏奴对妹妹多年的怨恨之情竟在瞬间就消散了。
挂了电话后,他有点儿恍惚,很不相信:连高中也没读完就跟着来自云南的虫草贩子私奔的女孩——他的高鼻深目性格倔强的妹妹,真的将要离开这个世界吗?
从甘南前往兰州的途中,在大巴上,他始终沉浸在一种浓浓的悲伤中。从吃惊,到不相信,到接受那声音孱弱的妹妹命不久矣的现实,他整整用了三天时间。
当他从大巴上下来,走进宽大的中川机场,按照儿子教他的办法笨手笨脚地从取票机上拿到那张薄薄的机票时,那消散了的悲伤又从心底泛了上来。
他为妹妹的命运悲伤,也为自己,为机场里的其他人而悲伤。他认为,机场里这些密密麻麻的人当中的一部分,肯定也是像他这样,要去遥远的地方看望即将离开世界的人。
这想法越来越坚定,以至于当他排队过安检口时,始终觉得身前身后的旅客都走在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程中。过了安检口,也许就是那个自己不可掌控的完全陌生的世界了!
等到他在候机厅里变得越来越焦虑时,开始登机了。在他眼里,检票员就像引领他走向中阴之路的使者。
当他进入完全封闭的机舱,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来,在胆战心惊中系好安全带,把身体紧紧地捆在位置上以后,他的悲伤竟莫名其妙地减弱了。
飞机驶上了跑道。天空不晴朗,甚至可以说有点儿阴沉,这使得苏奴的心情有点儿悒郁。
他的位置靠窗,当飞机在跑道上越来越快地滑行,继而飞速爬升时,他感觉到心脏缩成一团,胸闷气短。
这是他第一次坐飞机,按说应该有种莫名的兴奋,可妹妹的病情严重地影响了诗人的情绪,他感受不到一丝喜悦之情。
到平流层以后,他终于恢复到在地面时的那种还算比较舒适的状态。窗外的景致,仿佛积雪皑皑广阔无垠的南极,雪地上有规律地铺满雪橇滑行过的痕迹。整个雪原空无一人,看起来是那么空旷,让他感受到了无边的寂寞。幸亏机舱里还有三百多名和他一样沉默的乘客,这种由寂寞生发的大众都有的孤独感,才没有那么强烈。不过,这寂寞感和孤独感,在不知不觉中,竟然稀释了他的悒郁,让他的心情有所好转。
等飞机终于抵达云南上空,雪原渐变成“棉花堆”后,“棉花堆”之间的空隙里,断断续续露出了或多或少的蓝天,也露出隐约可见的地面上的景色:山像红铜,林木和绿地是斑驳的铜锈,房舍像极了顽劣的孩子随意搭建的积木,堆砌在沟沟坎坎里,虽被随意丢弃在草丛中,却与自然融为一体,又和谐,又好看。
这时,他心中的诗性苏醒了。他陡然发现,视野中的大自然,真的是伟大的雕刻家,每时每刻都在打磨着自身,创造出了这么壮美的景色。在这样广阔盛大的美景里,人类的存在,虽然显得特别渺小,但对人类自身而言,又是那么重要。而人类的生老病死,在大自然面前,虽说轻如云朵,甚至比眼界中那银线一样的长河里的浪花还要碎小,似乎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但依旧是不可忽视的。
这样想着,那种对每一种生命的热爱,就像心湖里的风波那样被鼓荡起来了。突然之间,一道闪电照亮了他,他心里升起对人间万物的悲悯情怀。
他有了一个决定:“妹妹哪,等我见到你,我一定想办法让你振作精神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苏奴被自己的决定给弄激动了,他摸出一支笔,在手心里写下一首小诗:
我眼前的世界啊,你是如此壮美,
假若心中有爱,谁愿意舍得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