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的西南界是莽莽山脉,在最里处的一个山腰坳内,有山民隔世而居。他们狩猎为食,凿山泉而饮,已经绵延了好几代。
今日晨起依旧有小雨,淅淅沥沥的。
雨天湿滑,狩猎不易,所以一直是公认的休憩日,但今日各户的当家汉子却聚拢到了山头的大庙前。
这大庙供奉着老祖宗们的牌位,是族中的圣地,狩猎集散或是要事商定都是在这里进行的。
山汉子们个个披蓑戴斗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论纷纷,神情各有异,新奇、不安,还有恐慌,原本清幽的庙前一时人声沸沸如潮。
“族长来了—”人群中不知是谁粗声嘎气地吆喝了一句,声音高亢。
众人循声四顾后,都看向旁边的乱石小道,小道上一方脸少年背着位耄耋长者踏雨而来,旁边一瘦挑中年,正斜举着一把蕉叶褐伞为两位挡雨,准确的说是为老者遮挡。
这位老者便是他们的族长,姓魏,单名一个岷字,德勋又睿智。
见族长来了,大家便纷纷住了嘴,嘈杂渐渐消停了下来,而后声音微弱至静,只剩下雨打榕叶的“滴答”声了。
方脸少年大川步伐稳健,背着族长丝毫未显吃力,几步便走近了人群。人群自发嘻索攒动了起来,中间让出了条道来,直通最里处。
最里处是一颗百年老榕树。树下,蜷躺着一位长发女子,星眸瞌闭,面容憔楚无华,晃眼看与山中妇人并无不同。
但这个山村就这么大,彼此都熟识,大家可以肯定从未见过此人。而且她身上的衣着一看就是上好绫罗绸缎制成的,不是村内通用的粗棉麻布。
这样一个生人的到来,就像一颗石子儿投到平静的湖面,霎时引起了轩然大波,众人恐异中生乱,慌忙请来了他们的老族长。
魏老族长从大川背上下来,拄着蛇形权杖站稳后,掸拂掉鹿蜀虎纹披风边缘处沾上的几点小雨珠。
“是个外来女。”大川深邃的眼睛直直盯着地上的人,对族长汇报也是向大家解释,“我未时从前面河里捞上来的。”
魏老族长“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只是抿着嘴乜斜打量,眼神犀利。
大致情况刚刚在路上已经听大川说过了。也不怪大家如此慌乱,他们这里除了最初的那一代有过出去的记载之外,一直与世隔绝,内外不通。
外来女,几百年来还从未有过。
族长没有说话,大伙儿却静不住。
“啷个来的哟?”有人小声道出了大家的疑问。
“肯定是山上漂下来的。”有人回。
见族长并没有禁言的意思,众人也一改先前的噤若寒蝉,七嘴八舌的继续。
“傻包,勒个山四面陡得很,她啷个爬上尅再从山上漂下来?”
“那肯定是从下游漂上来的噻。”
“漂上来?...啷个漂?你告诉我啷个漂?”
“那边地势高,这几天接连暴雨,导致河水反流,啷个漂不上来?就是漂得上来!”
山民们你一言我一言,最后针对“漂下来的还是漂上来的”这个猜想争得面红耳赤脖子粗。
这争论是有原因的。
这里之所以与外界不相通,除了在群山深处以外,最重要的原因是其每一面都是峭壁悬崖,一般而言,人是无法从外面攀爬进山的。
若说能勉强与山外有所交集的,就只有村头那条发源于山林深处的大河,因为那条河会经这个小山村款款向东流入邻山的山脚。
这个外来女是从河里捞出来的,也就是说她要么是从峭崖上攀爬进山而后掉入河里漂下来的,要么便是从河的下游逆流而上进村的。
大多数山民们是倾向于后者的,毕竟崖高万丈,壮年男子都攀不上来,更别说个弱小女人了。但若是遇到雨水暴涨,人顺着河水反流进村,倒是多少有点可能。
但这也经不起推敲,因为这山与邻近山交界处,是有个一百多公里险隘峡谷的,那里蜿蜒曲折,据藏书中记载,最开始水位不深,能过人。
山中寂寥平淡,他们也曾向往过山外更广阔的天地,于是某一代的族长学着藏书中的记载,挑选精壮青年几度顺流而下试图出山,结果才得知那里水位已经上涨,水流湍急,汹涌得难以言状。最后他们伤亡惨重,颓然放弃,至此在这里世代而居,不再想着出山。
顺流而下就如此艰难,若是逆流而上的话更不用说了,故,他们不相信有人能通过那个峡谷漂上来,准确的说,是漂上来后还活着。
但她确实还有气息,没死。
就在山民们为此事争论得不休不止的时候,有眼尖的发现这个外来女眼睫毛突然颤动了几下。
“嘘,快看,醒了,她醒了...”
大伙儿闻言,纷纷闭了嘴,有的甚至屏住了呼吸,生怕呼吸过重阻了她的醒来。
双眼渐渐睁开一条缝,许是白光有些晃眼睛,她伸出手挡在了额前,那手小小的,手指纤细,很是好看。
而后又不适的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完全睁开。水汪汪的,带着初醒的惺忪,再加上淡绯色的衣衫尽湿,紧紧贴合着小身板,内里稚嫩曲线若隐若现,自是引来遐想无数。
人群中时有抽气与惊艳声。
“妹儿的眼睛好多水。”有人贱兮兮的吹了声口哨,惹来更多人的轻佻调笑。
“长得真她娘的好看。”
“你看那小腰细的,老子一掐怕是都要断...”
都是些粗糙壮汉,说的话也透着荤。
一旁的大川听着这些污言秽语,不悦的皱了皱眉,他侧过头横了眼最后说话的人。
那人见状,讪讪的闭了嘴。
外来女没理会大家的粗鄙言论,她慢慢抬起头来,那双深潭似的眼里透着一丝茫然。
她偏头四处瞧了瞧,似乎在打量什么。而后耷敛下了眼,右手摊开撑着泥地,曲腿想爬起来,不料手才刚使力就不受控制的一抖,整个人忽的扑跌到了地上,溅起一滩泥水。
引来哄堂大笑。
她也没在意这些,软软地趴在地上,孱弱的深呼吸了几下,小口喘着气,而后用双手撑着地,慢慢使力,身子小弧度的撑起,过了好一会儿,总算是爬了起来。
她坐到地上,又重复了刚才的动作想撑着手站起来,手却因无力而微微颤抖,她咬牙尝试了几次,没有成功,最后不得不放弃,只得小幅度往榕树干靠了过去,背倚着它。
于常人来说甚是简单的几个动作,待她做完,早已累得气喘吁吁,冷汗直冒。
看得人跟着焦急。
“软趴趴的,石头,啷个不尅帮她一哈。”有个年轻矮个子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同伴,起哄。
“你啷个不尅?”
“老子...”
“你是什么人?”魏老族长的陡然出声,打断了大家的不正经,“来自何处?”
与族人一样,他也想知道这外来女是谁,是怎么来的,以及来到这里的目的。
不是新奇,而是责任。
族中典藏旧书中说,山外人多精怪,特别是那眼神闪躲,眼珠子乌溜溜转的最是狡诈奸滑。他作为一族之长,自是要弄清楚这外来女的一切,以确保村内的安宁。
“说!”老族长没容她思考的时间便又厉声逼问,因为他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对方的回答是下意识的,才是最真实的。
但对方愣了半晌,却什么也没说。
眼神闪烁不定,东张西望的没个安分,恰似书中所言!
但又给人一种瓜兮兮的无助感是怎么回事?
魏老族长见此也不忍心做出太过凶戾的模样,便放缓了声音,稍稍显得心平气和点,“你是谁,怎么到这里来的,来这儿干什么?”
地上的人依旧什么也没有说,精致小脸上一副呆蠢模样,仿徨四顾,最后将视线定着在一处。
众人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便看见一株碗状的小花夹在乱石缝隙中,白色,单薄长茎,一层单花瓣裹着蕊黄,雨过,沾着些许小水滴在风中摇曳。
“这人对着朵野花犯痴,怕是个傻的哟。”大伙儿自是注意到了外来女呆傻模样。
“怕是被水泡哈嘎了。”
“哈儿嗦。”
“肯定是遭河里的石头撞哈了...”
魏老族长见她眼神呆呆的,心内有了计较。他本打算曲腿蹲下去,近距离盯着她的眼睛再细细审问一番的,但见她这模样,觉得又没什么必要。
而且他老了,蹲下去容易,想站起来便会很废力。
于是他就只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对方。
还想开口再问些话,没想到她转眼间便又瘫软在了湿泥地上,眼一闭再度昏迷了过去。
魏老族长:。。。。。。
山民们:。。。。。。
这可怎么办?山民们焦急,什么都还没问出来啊。
再说她昏迷不醒,后续的事情怎么办,是扔在这里叫人看管着,还是让她进村?她这气弱的样子扔在这里怕是遭不住,若是进村,嗯?让个外人进村?不合适吧,况且进村之后她住在哪里也是问题。
于是大家又闹开了。
最后是老族长大手一挥,“先将她抱去村头牛家媳妇那儿。”
魏老族长下这个令是经过深思熟虑过的。看这外来女这样子一时半伙儿也不会醒,若是扔在这处需要费人来看着,倒不如弄进村里去,她一个瘦弱女子,想来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牛家离这最近,也未深入山村腹地,这样安排已是最善。
魏老族长简单说了下理由,又看了眼地上的外来女,似乎想到了什么,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上了檐阶,进到庙里准备祷告一番。
族长那边刚关上大庙里的门,这边的山民们便躁动了,特别是那些独身的小伙子们。
正是血气方刚的猴急年纪,陡然看到这么个娇嫩嫩的女娃子早就馋红了眼,现在又有抱人去牛家这个理由,这正大光明搂抱佳人的机会哪能错过?
于是大家纷纷撸着袖子就要开抢,仿佛谁这次要是抢抱到了她,以后小佳人就归属于谁。
但都没能抢过大川。
赶在狗子二娃他们之前,大川俯身,瞬间就将外来女腾空搂抱了起来,无视同伴们压着声音的气急败坏,转身就走。
笑话,自己救的可人儿,哪有便宜给别人的道理?
大川紧了紧自己的手臂,回想起当时的情景。
当时他照旧去河边收鱼网,隔得老远便瞧见网中有异。长发绾绾,锦衣襦裙随河水翩跹,与村里的粗布葛衣明显有别,他胆子大,不怕,但心下大惊!
他是上过族学读过藏书的,当时脑中不知为何,忽的闪过了书中的一句话:“南海有鲛人,水居如鱼,泣泪成珠,纺绡纱如玉.....”
莫不是,鲛人鱼?!
他稳了稳心神,提步飞奔了过去。
结果自是与书中所言不同,不是什么鲛人,但同样令他欢欣不已。
柳眉樱桃嘴儿,身娇体软。
哦,还有这双勾人杏眼,湿漉漉的,眨动间似乎盈盈含着笑。
边走边低头看着怀里的人,他在心里疯狂重复,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