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天大雨,被这雨困锁山中的樵夫躲在山洞里,只觉一日砍的柴薪都叫雨水打烂,暗骂了一句:“这贼老天。”
眼见大雨没有要停的意思,他叹了口气,将有些破烂的草帽往头上一扣,脚步匆匆地闯入这雨幕中。
入夜若是还待在这山中,白日里不敢现身的那些魑魅魍魉,怕是就要夺他精气,害他性命了。
然而雨势却越来越大,樵夫深一脚浅一脚地趟着泥路,也不知跌了多少跤,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离了山。
也不知哪位神仙庇护,还是多亏了他平日里对山路的老练,才没叫他跌落山崖。
好不容易下了山,樵夫距离村落还有很远的距离要走,但破旧的草帽却终于是受不住这大雨,彻底烂掉没了用处。
雨水糊在他的眼上,雨滴更是打得他眼皮都几乎睁不开了,眼下是猛冲一阵回村,还是找个地儿暂避这大雨,他一时犹疑不定。
正当这时,一阵婴儿凄厉的啼哭声忽然在他背后响起,虽然被雨声模糊了不少,但依然能让樵夫辨得出。
他顿时汗毛倒竖——天可怜见的,竟然叫他遇上了鬼婴!
“鬼婴啼,门户闭,不至日出不可离。青面婴童笑嘻嘻,坟前亲故哭戚戚,万望诸公皆谨记!”
念起村落中流传的这段骇人的歌谣,樵夫半点不敢再犹豫,撒腿便跑。
可即便他狂奔不止,婴童的啼哭声听着却还是越逼越近,且声音逐渐尖锐,似乎就要转变成令人胆丧的笑声了。
樵夫憋着心中那口气,努力压下恐惧继续狂奔,终于瞧见了记忆中那间破旧的庙宇。
这老庙年久失修,从前摆在正中供奉的雕像也倒了。
只好在这老庙也算是他们村庄的牌面了,为了应付城主麾下小吏的检查,外表的牌面还是在的,门窗虽然老旧,但却还是齐全的。
樵夫整个人扑在门上,扑开了门,却是摔倒在了地上。
他方才心中憋着的那口气,至此算是用尽了,恐惧压迫着他,让他根本没法起身去将那门合上。
婴童的笑声渐大,樵夫的瞳孔也随之放大,只觉得心神俱丧。
然后门便被关上了。
庙宇内传来一个青年略带些不满的声音:“你避雨便避雨,这雨大风大的,怎的连门也不晓得关上?”
樵夫身上先前冰寒一片的感觉渐渐散去,却是依然不能出声,只靠着本能,转着眼珠往声源看去。
青年一手支了火把,一手扶着因方才瞌睡而有些歪的玉冠,不情不愿往樵夫身边走:“怎么了,摔着了?”
见樵夫仍是一副深思涣散的样子,青年不耐烦地劈手在他肩上一跺:“回神了。”
这一下竟真的叫樵夫三魂七魄且归了位,恐惧散去,樵夫涕泗横流,再仔细看青年——锦缎玄袍,雕纹翠冠,朗目中似是蕴着乾坤无极,端的是一副神仙模样。
他连忙爬起身向青年跪拜:“多谢大仙相救,小民归家必定后为您供神仙牌,点油焚香!”
“我才不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大仙,也用不上你那点香油。”
慕昱眼下听了仙便烦。
世间本该只有人与妖两族,然而在他沉眠不理世间事的这些年,不知怎么又出现了一批诈称为神仙的。
闹得人间乌烟瘴气的,可别叫他给逮着了。
他的目光从樵夫打了不知多少补丁的褐色短打上扫过,皱着眉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一副失了魂的模样。”
樵夫哆嗦着嘴唇道:“方才从山中归村,叫鬼婴给缠上了,所幸有大仙相救。”
他说着又面露哀求的神色,神手去抓青年的袍角,道:“还望大仙赐下仙符,保我平安。”
“说了我不是什么大仙,更没有仙符。”
慕昱心中更加不耐,招摇撞骗的所谓神仙有可能存在,但鬼却是绝对不可能有的。
人有魂可转世,妖修丹求长生。这是最初的死生规则,鬼从何而来?
樵夫仍然在哀哀求着他赐仙符,诉说着鬼婴的恐怖,慕昱忍无可忍,将袍子从他手中拽回:“我倒要看看,这鬼婴是个什么玩意儿!”
他推门直接步入那风雨中,未见任何异常,偏偏身后樵夫又开始惊叫。
慕昱抱怨一声,到底是将门合上让樵夫心安,这才继续寻找妖物的痕迹——在他看来,这所谓的鬼婴必是妖物假扮吓人的。
樵夫心中发凉,只觉得慕昱怕是要一去不回了。
从前也有看着道行极深的仙人来他们村中,收了他们大量财物为他们驱除鬼婴,结果却身受重伤,说是鬼婴过分厉害,他能保命已是万幸,无法与鬼婴为敌。
好在仙人逃离前留下的些仙符有些用处,能够暂驱鬼婴。
但那些仙符都是一次性的,如今都已用光。若是村人在外再遇鬼婴,基本就是必死的结局。
如今慕昱这样一个连仙符都没有的仙人,竟赤手空拳主动去寻鬼婴,在樵夫看来就是找死。
“好歹也是仙人,他留下的东西许是往后能派上用场。”樵夫的心思转到了慕昱留下的东西上。
慕昱留下的东西一共就两样,一柄打磨的不算太仔细的木剑和一个小巧的罐子。
罐子似乎是白玉质地的,樵夫看的眼睛发亮。他虽然不懂什么金啊玉啊的,但知道这是宝贝,肯定值很多钱。
不是能保命的仙物有些可惜,但有这样一个罐子,对他也总是赚的。
白玉罐被搁置在了原先庙宇雕像的底座上,对于樵夫来说有些难以拿到。
他手脚并用地蹬上腐朽的供桌,桌子吱呀一声响,木板就这样断开了,让樵夫摔坐在了地上。
但在摔落前,他也成功将罐子一只手抱在了怀里。
樵夫咧着嘴仔细打量着自己拿到手的宝贝,发现封住白玉罐的是一层不知什么材质的纱,即便庙内光线黯淡,它也波光粼粼煞是好看,让樵夫情不自禁地就想要触碰。
哪知这纱一碰,竟然就真如水一样荡漾开消失了,罐中装的水也荡开水纹。
樵夫此刻贪婪的模样,就这样倒映在了一双湖蓝色的眸子中。
罐中少女只有巴掌大,容貌精致得勾人心痒,天然便有了魅人动心的气质,偏偏神情又稚嫩无邪,显出几分无辜。
她看见陌生人似乎是受了惊,贝齿咬着淡粉色的唇,眸中闪烁着潋滟水光,直让人想把她欺负到哭出来。
樵夫的眼里心里都不再是白玉罐了,他现在只想将这样一个美人抓在手心。
这更是吓住了她,连忙往罐底潜去。于是樵夫便看见了她粉蓝色的鱼尾。
对妖物的畏惧心勾动了他方才对鬼婴的恐惧,樵夫耳边竟若有似无地又传来了鬼婴的尖笑声,惊得他手臂一甩,将罐子扔了开。
白玉罐倾倒在地,倒是没有碎,只是罐中水洒了一地,罐中的鱼尾少女也被摔了出来,满脸惊惧之色。
然而鱼尾无法让她在陆地行走,她连想要远离樵夫都做不到。
妖物害怕自己——这样的认知让樵夫重新拥有了勇气。
他横了心,面色凶狠地就要去抓住她。
但这时,庙宇的门忽的大开了,慕昱直接踹门进来了。
樵夫被他的气势吓住,心中也忐忑了起来。
他本以为慕昱必然回不来了,才想偷拿走慕昱的物什,哪知慕昱毫发无损地归来,自己方才还欺负了他豢养的小妖物。
樵夫心里千回百转为自己开脱的理由,一时竟也忘了庙门未关,鬼婴有可能来临的事。
“爹爹”
方才摔出在地都不出一声的小人鱼,此刻见到慕昱才娇声娇气地叫了出来,强忍着的泪也从眼中涌出,伸手向慕昱渴望倾诉自己的委屈。
樵夫更觉要糟,这妖物竟还能说话,若是她向慕昱告状,自己哪里还能有好果子吃?
慕昱看到她摔在地上简直怒上心头,此刻听她唤自己,连忙大步过去。
他半跪在地小心翼翼地将她托在自己的左手掌心上,让她抱着自己的右手食指,好声好气地哄道:“安安乖啊,摔疼了哪儿没有啊,爹爹给你吹吹。”
安安只一声声地念着“爹爹”,根本说不出别的话。
慕昱仔细瞧了她,还是娇娇嫩嫩的小人鱼,身上没有受伤,这才勉强安了心。
等安安哭得累了睡着了,慕昱才动作极轻地将她重新放回了白玉罐中。
在罐口重新封上碧鲛纱,罐中又是让安安能够舒适睡眠的清水。
这碧鲛纱本就是慕昱借安安法力用水织出的纱,因此它一消失,慕昱就有所感应往回赶,可惜还是叫安安被欺负了去。
他一时悔恨自己方才冲动离开没有带上安安,一时又恼怒看上去胆小如鼠的樵夫竟然敢动自己的东西,看向樵夫的眼神不禁带上了些杀气。
“方才有老鼠碰掉了这罐子,我是想去替大仙你捡起来。”樵夫干巴巴地掩饰道。
然而真要是被老鼠碰掉的,罐子掉落的位置明显就不对。
况且这碧鲛纱必是刻意触碰才会消失。若是它不消失,即便外面天翻地覆,里面的安安也不会受到影响。
樵夫的谎言过于拙劣,若不是此刻慕昱还有丝冷静在,当真就要一个法术砸过去了。
他的法术都强力得很,砸落樵夫身上,怕是樵夫连尸骨都要没有了。
好歹也是自己曾经答应庇护的人族,慕昱右手攥拳,默念了几遍“罪不至死”,将他一脚踹出了破庙。
门被他的法力封住,樵夫是别想再进来了,任他在外面鬼哭狼嚎什么“鬼婴来了”“救命”,慕昱都是不理。
他方才在周围已经看了一圈了,根本就没有什么鬼婴。
但当樵夫真没了声音时,慕昱又觉着有些奇怪。
打开门,樵夫躺在门口,眼瞪得老大,口吐白沫,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留下了可怖的鲜红痕迹,俨然已经没了气息。
慕昱眉头紧锁,没料到樵夫竟然真的死了,而且还是这么不知缘由地死了。
看着樵夫因惊恐而放大的瞳孔,和他方才喊着的“鬼婴”,慕昱决定要好好调查一番——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