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手执两把短弯刀，真个素月分辉、明河共影，一声娇喝，左右向沉香刺去。
夜静，寒山孤寺，西窗斜月。院外茂茂竹林，忽然一抖，闪出两只人影。只听铿铿擦擦的几声，两道急电，一先一后越过山巅，又交手了数回合，然后直贴着万丈崖壁，径直滑落。沉香脚下疾走，只觉背后忽然一冷，回转过身，惊觉小玉一刀已经划向额前，长剑自下而上刺出，挡开了招式。
谁料第二刀来得更快，直取肋腹，叫人措不及防。他忙口吐咒语，使出七十二变，把这身子撑的如磐石一般，硬生生吃下了这一记。
当——
若说重物自天而降，落于平面，不说砸他个大坑出来，却也不曾少了动静。可这两人自山巅而下，落于八百里平原之上，便像鱼儿滑入水中似的悄无声息，比吹口气都轻。
正是酣战之际，生死只待一发。沉香提防着来自下盘的攻势，便是招招抵挡，不加反打。一道倩影在他心头闪过：
万窟山脚，溪水岸边，一颗红树，艳艳夺目；披着罗绮衣裳，随风摇摇不止。他为躲避哮天犬的追捕，扑通一声钻入水中，便顺流直下。这会儿身上还是湿滚滚的，只怕夜晚将至，风凉彻骨，周边别说旅店，连个茅草屋都没有，若一时冻出个好坏来，岂不误了路程？正是发愁之时，却在万绿丛中看出那一点红，走近细瞧，上下打量，便道，
“这么金贵的树，还有衣服穿？”
小玉将短刀合并为双头刀，口衔中间的刀柄，双掌运劲，气出如山洪暴发，便径直推出。此乃劈天神掌第一式——明月天山。只见平原上掀起一阵狂风，四方层云都扩散开，一道白光，直直洒下。沉香见得，深吸一口气，两手持剑，身体忽而后仰，忽而下潜，脚步扎紧，舞出一道道圆圈；那剑以流水落花之势，似有了生命般——前刺后戳，左一绕、右一劈——画出一条长龙来。
“还不够！”他大喝一声。身法更快，剑路更绵，倏尔又急的如黄泥骤雨般，一气呵成，舞出第二条长龙。
只见月夜当空，两条白龙，盘绕于上下。月下，两人共舞。沉香潜低了身子，两剑分别刺向她的膝盖内侧和脚踝处。小玉跃至当空，躲开这一记，抱臂旋转，倒勾一脚，向他颅顶踢去。
只听“砰”的一声。沉香振臂挡住了这一记，顿觉半身酸麻不止，感叹力道之迅猛。
“想不到你的功力又大有长进。”小玉一声轻笑，“竟与我不相上下了。”
那轮白月，叫长龙耍弄的东一转、西一转，已经黯淡失色。沉香抬头一望，顿时面上大喜，得意道，“这招叫做二龙戏珠，专克你这第一式。”
“你这是有备而来啊。”她娇滴滴的讲。
两人再度交手，剑与刀相碰。遥远而清晰的声音，在他心头响起：
沉香身体一阵抖索，徒然惊醒过来。房檐外，雨点劈劈啪啪地砸在石头路面上。夜晚真冷，他心里道。这时，身边偎贴的柔软身体，小动物似的缩成一团，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他低头垂视，而她也恰好醒来，四目对望。不知过了有多久，或许并没有多久。她忽然一声高呼，连连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睡着了。”正是沉香错愕之际，只见她一把抱住他，身体压得更紧，讲，“你不要偷偷跑掉。我不要你走，你不可以走。”
他只觉一股热泪，自他的眼睛里汩汩流出，混杂着略带有腥味的雨水，他的面孔湿了。鼻子哼哼着。过了一会儿，她脑袋一沉，就又睡着了。然后他也睡着了。两个人紧紧拥着，仍是原来的姿势，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剑脊已经被齐齐打断，双头刀也残破的不成样子。
两人开始比拼起内力来。只见沉香右脚踏出，身体下潜，左臂夹腋，右手在她面孔前舞了一舞，以乱其心神，左掌乘势自下而上，掼出一股巨力。只听“砰”的一声响。小玉反应及时，向后轻轻一跃，便避开了这一记，双掌翻花，使出劈天神掌第四式——碧海青天。
万千细浪白条，奔冲而来。沉香调用体内五行法力，张口吐出一把大火来，只见半边夜空都变得光亮。小玉笑道：
“愚蠢！枉我教你五行之术，不知水能克火吗。”
“只要火无量大，大海也蒸干给你看了。”他双掌翻花，使出火术。眼见天空那团火焰，变作一只大鸟，与那蛇也似的浪花上下争斗，誓要分出个胜负。
一晃之间，他又见她的面庞，晶莹雪照，明眸如月，皓齿鲜唇。他与她交手至此，心里头始终泛着一丝酸楚，是说不清也道不明的，如今他见她面上亦有难堪，便心犹不忍，喃喃道，“莫非她也和我一样……”
那鸟扑棱了几下翅膀，躯身已叫蛇缠的紧紧实实，终于是白扑棱一场，直直地落将下来。火愈烧愈小，最后剩下豆粒大的火星，然后吱的一声，便什么都不剩了。
“吹牛。”小玉轻笑两声，一个踏步冲上前去。
沉香下盘扎紧，起架迎候，左掌推平。小玉两指并拢，一下击在他掌上的大陵穴，只听噗的一响。沉香感到半边身体，忽然麻痛无比，又讲，“我没有吹牛，你这第四式还不是叫我给破了。”话音才落，见一脚已向他面上袭来。沉香忙拧转身体，右肘斜着打出，挡下了这一记，变招向她颈上抓去。小玉踉跄后退。
他便乘胜追击。只见小玉背后寒光一闪，原是她方才斗争之际，将抖落在地上的双头刀拾捡起来，藏于身后。刀口已然参差不齐，却仍有出奇制胜之效。见她手上双头刀转了两转，舞出一弯残月，而后径直向他面孔上刺去。沉香斜过身子，避开了这一记，一掌抓向刀柄。两人便就着这把刀抢夺开来。
她面孔虚白，身体一阵颤抖，几乎立都立不住，手上却仍死死地发着力。沉香也没有好到哪儿去，只见他喘如疲牛，额上青筋猛暴，两眼中泛着最后一丝神采。
“放手。”她道。
他吃吃的喘着气，不语。
只听铮的一声响，那把双头刀当中断为两截。两人旋即弹开，重重摔倒在地上，手中各持着一把短刀。
他望着她的面孔，那道倩影又在他的跟前舞了起来，然后越退越远，扑落到地上，直至与她完全重叠：
“吾倾慕汝已久，愿聘汝为妇，托付中馈，衍嗣绵延，终老一生……”他一面说，一面身体向前倾，语气有点磕巴，面孔红扑扑的。
小玉见了这副窘相，掩嘴扑哧一笑，眼睛仍勾勾地看着他。其实她的心里也是忐忑不安。两人一路风风雨雨，终于修成正果，这时情深意合，堪比桃花潭水，又岂是一言两句可以说道清的？只是临到了这喜日，周边亲朋好友们一连的拍手喝彩，长辈也一改往日严肃面孔，皆喜笑颜开的。她感到面上一阵发烫，心里道两声姥姥、姥姥，定了定神，握紧沉香的手。
刀刀直向要害，斜削直刺、横砍竖劈，皆是落空，没有结果。小玉大叫一声，“劈天神掌，第六式！”沉香只觉身体被一团冷气困住，似水蟒裹紧，透不过气来，牙齿咬得喀喀响。小玉不待他挣开来，两三步窜至近前，朝着胸口“砰砰”两掌打出。后者身体俯成一团，直直倒飞出去，落在一块巨石上，砸出一个大坑来。
这一记看着声势猛极，实际上沉香已经用五行之术的水行术，将凝于胸前的掌劲尽数流脱出去、滑脱出去，因此将顽石击得粉碎。他卧在地上不动。小玉慢慢走近，眼睛含着泪，这时她身上的法力已全部用尽，连宰只鸡的气劲都没有，脚下稍一个踉跄。沉香瞅准机会，翻身跃起来，趁着小玉张口惊讶之际，噗噗两下，已点了她身上的大包穴、明泉穴。胜负已定。
小玉只觉腿脚一阵麻软，再不听使唤，扑到于地上，任是如何意守丹田、气导归脉，也无甚见效了。
沉香忽然扑通跪在地上，咳了两咳，咳出一口干血。小玉苦笑讲，“这世界虚来虚去，全部是虚的，没有真结果。”沉香不响。小玉道，“罢了，我技不如人，找甚么借口呢，没意思。你快杀了我吧。”
他也没甚么体力了，半扑在地上，双膝擦地，慢慢挪近，手上提着残缺的刀，真像个活阎王。小玉见得，心里头不免一阵抖索，闭上眼睛。他跪立她身前，长发缭乱，遮住面孔，刀举过肩头，只听他道：“你真的是千年狐妖？”
她不响。
只听呼呼的风声，刀口落下。似乎这世上一切都慢，处处慢。生命的尽头，就是慢的。然后铮的一下，余音不绝。他掩面号哭。
良久，小玉睁开眼睛。她身上的穴道已经解开了，便立起身来，看着静躺在旁边的沉香道：
“为什么？”
“那天我会在峨嵋山洞口碰见你，是因为你刚刚杀了斗战胜佛孙悟空，那两本书也是你给我的，是不是？”他手捂住面孔。
“你不知道我跟孙悟空之间的仇——”
“你答应我！”他打断她的话，语气激烈，“你答应我，必须答应我，”
“我答应你，今后不再杀生。”她平静地讲。
她看见他怔了一会。然后他什么都不说，站起来，顾自走了。此时日升东方，一团火球，照亮了蒙蒙的半边天空。日与夜相对峙。她立于原地，胸口一阵发痛，她盼望他能够回过头看她一眼：她想他知道，她一直在看着他。
但是他没有。他的背影越来越小，小到像一粒芝麻，小到什么都没有。后来，他的背影消失在了火球中，就像被那火球吃掉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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