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
青妹搭了一个简陋的棚子,好为这两人遮雨。天蒙蒙发着青色,远方海面上,几块礁石孤零零的立着。她在棚子里坐了一会儿,发了会儿呆;看见两人昏迷的面孔,她感到颇不自在。那只玉蟾,已经变成一把晶白的粉末,随着她的振臂一挥,消失在了海风中。
她走出这棚子,天上飘着细细的雨,轻的像雾一样。云层压得很低,其上隐隐传来轰鸣声。她叹一口气,心里道,“只怕大雨将至,一下把这几团破布、酸木头堆成的棚屋吹散了,叫我们仨全部淋成落汤鸡,可好看了。”
想到那副景象,她咯咯的笑了会儿。越笑越厉害。开初只是掩着嘴,吃吃地偷笑;而后捧腹大笑,笑到喘不过气来,眼泪打转,面孔发紫;再然后竟笑的遍地打滚,一对粉拳头噗噗砸在沙子上,砸出一个个小坑。好像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人,再没有甚么可顾及的。
梦的最后景象,是沉香慢慢离去的背影。小玉睁开眼睛,浑身上下的酸痛和左腋下的大包穴、明泉穴处的酥麻感都一扫而光了,慢慢坐起身来,左右看看。
沉香仍睡得酣甜,鼻息均匀,胸膛有节奏地起伏着。
青妹抱腿坐于棚子外面——她早就感知到了她醒来——浑身已经让雨水浇得湿透,一声不吭。
“你、你是?”小玉看着眼前的陌生人道。
她站起身,滚湿的头发紧贴着面孔,靠在石壁旁,直直地看她,只是不答话。
“是你救了我们吗,”她又问,“你……你是红玉的朋友?”说罢,她忽然心里一怔,好像明白了什么。
“谢谢你。”小玉郑重地道。
青妹没有说甚么,只是冲她笑了笑,而后独自离开了。也许是她听到了满意的话,也许是她自认为听不到能使她满意的话了。她没有回头。棚子外面,大雨滚泼,海风拂过面孔,冰冷而潮湿。一道浪花推上了岸边,把那串脚印冲的平平整整的,什么都不剩了。
红玉裹紧身上的袍子,给火堆里又添了些柴火,火舌劈劈啪啪地向上蹿着,兴奋而雀跃。
“我能过来做会儿吗。”一个年老的声音响起。
冷不防地,好给她一吓。红玉抬起面孔,回过头去,原是位披着黑袍的老妇,面孔黢黑,垂下一绺银发,一面嗫嚅着,一面朝她走近。
“请随意。“红玉道,摸索着怀里的布袋,分给她一条鹿肉干。
老妇摆摆手,“我可嚼不动这个。呵呵呵。“她把两手伸向噼啪作响的火堆,手指似树根一样的粗糙、弯曲,泛着黑古铜的色泽。
红玉不响,顾自思考着自己的事情。
半晌,她开口道,
“小姑娘,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红玉一顿,她了解老人家总是要找点话儿说的,尤其是对年轻人,而且说着说着,他们就会开始喋喋不休地谈论自己的事情。“我来山上打猎。”她很干脆地撒了个谎。
“吹牛。”她咯咯的笑了起来。
“是真的。”红玉把怀里的鹿肉拿出来,在她面前晃了晃,“这头鹿是我前天打的。”
“可是,你手头连把家伙都没有。你用什么打猎呢?”老妇不解地道。
红玉盯了她一会儿,而后低下面孔,看着那火堆,“我有我的方法,不消你操心。”
“是啊,是啊。”老妇仍是笑着,称赞她似的拍起手来。寂静的树林里,这声音很是恼人。红玉不喜欢这个老妇,她讨厌她身上的味道,一股酸溜溜的、像在尸体上的味道。她怀疑她是靠摸尸体来过活的,因此身体下意识地向后退了退。
“别拍了。”她不快地讲,“会把狼引来的。”
那老妇很听话地止住了,她咯咯的笑了阵子,又找起话说来:
“小姑娘,你靠打猎养活自个吗?”
红玉点点头。
“你叫啥名儿啊?”她探头道。
“红玉。”
“噢,好名字。你长得就跟一块美玉似的。”她满面堆笑,褶子多且深,讲:
“我姓王,你就叫我王二罢……不对不对,我应当是姓白来着,我是王二的媳妇,我可是个女的啊。”
红玉不响,心道,“这个老女人兴许是摸惯了死尸,得罪死人太多,遭受报应才得了失心疯,这般神神叨叨的。”可她转念又觉得,王二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是在哪呢……
“要我说,你这打猎,根本养活不了自个。打猎不好,不好不好。”老女人摇头道。
这话倒叫红玉来了兴致,只见她探过身去,两眼泛着神采,道,“这乱世当头的,皇帝昏庸,弄臣当道,人命如草芥,百姓苦不堪言。我偏居幽谷,饮清晨甘露、食山间野果,草木为床、鸟兽作伴,你却说说,是哪里不好了?”
那老妇听她道一席话,面上怡然不变,只悠悠道,“不挣钱哪。”
红玉听得一呆,她行走天上、人间,乃至地府多少年,哪里摸出过一枚铜板来,只是吃喝了便走,来无影去无踪的,顿顿霸王餐,只高兴时候才留下一把碎银碎金,或是甚么罕物的。“钱有啥用。”她不假思索地道。
“嘿,你这小妮子真是口吐狂言。钱有啥用?钱能买人人欢心,买菩萨喜欢。知道菩萨最憎恶啥吗,就是杀生,就是打猎。你做这种营生,菩萨见了,两泪纵横,两掌一合,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老妇急的面红脖子粗。
“菩萨见了我,见我生财有道,笑眯眯的,把我置在莲花台上,保我生生世世清平常乐。坐金台子,金凳子,睡金床金枕头,堂里中央是金菩萨,菩萨额上一点翠,上等好玉。”
“那么,你是做什么的?“红玉饶有兴趣的问。
“说来话长了。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有幸得蒙王公一夜恩宠。”老妇黑黢黢的面孔泛着红光,“王公允诺许我宫阙万千,金银无数,只叫我好好等待。”
“他便没再来过。”红玉讲。
“是啊,自那日起,我每日晚上,手里攥一枚铜板,攥得汗津津、攥得黏糊糊的,攥到板上花面都磨平了,比镜子都亮。后来实在吃不上饭,我便继续做着……得蒙恩宠的营生。三街六巷的哥儿们养着我。但只有我知道,王公哪日就会来的。”
“他若会来,你也不必做娼妇的营生了。”红玉道。
那老妇听了,面孔登时变得涨紫,气的浑身发抖,吃吃道,“小、小王八羔子,你懂什么。我曹你妈的。他一定要来,凭啥不来。我每日拜菩萨,菩萨懂我,一切保佑我。他一定来的,他来的时候,我正在……正在做得蒙恩宠的营生……我曹他妈的,曹菩萨他妈的,总之他来了。我就有宫阙万千、金银无数。他怎么还不来啊。菩萨保佑啊,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她越说越起劲,口角吐着白沫,眼睛向上翻翻着,身体筛糠似的发抖。红玉眼见不对,站起身来,手里攥紧宝珠,道,“糊里糊涂的,我不要听了。我走了。“那老妇眼睛完全翻白过去,舌头抻出一尺长,嘴里道,“菩萨保我,菩萨保我。阿弥陀佛。”猛将扑过来。红玉向后一退,背后一阵凉意,回头看过去。一对身披布衣的男女,男的颈上戴一块木牌,上面写着“王二”,女人扭着肥粗的身躯,木牌上写着“白芳华”。
只听那对男女齐声道,“还我命来。”也扑将上来。
红玉面上一悚,心头着了慌,哇哇大叫几声,手里天火宝珠嗖的掷出,划出一道弯弧,先后砸在那老妇、男女的面孔上。只听“砰砰砰”三声,三人皆倒。
月出西山,四野清亮。红玉左右环视,发现漫山遍野都站满了人,哄哄抢枪、潮潮翻翻。她顿时大惊。那老妇重又歪歪扭扭地立起来,嘴里含糊道,“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我要东山再起,菩萨保佑。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瑞雪兆丰年……“
“瑞兽,替苏州百姓鸣冤呵。”
“不能饶了她!”
“死也要把她拉下来。”
“瑞兽,瑞兽啊……”
霎时间,她感到眼前一阵晕眩。头顶圆月,已然遍体皆红,好似充血眼珠。满山皆白霜,一时风号雪怒,白滚滚的什么都看不见。
她双臂抬高,遮住面孔,以抵挡这呼啸的狂风,脚下起伏颠倒,好似立在巨浪上。红玉只觉身体慢慢漂浮,越飞越高。原是不知不觉间,天变成了地,地变成了天,天在下面,地在上面。她在往下坠!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急急道,彻底迷失了方位,勉强睁开眼睛,几乎吓死过去。
若说那是头活物,便太大了:西域群山,相较仅有它口牙大小,立直身体,遍体通白、遮天盖地,掀起阵阵狂风;额上一只单眼,便是那轮红月,直勾勾地盯着她。
巨爪迎面压下,好似五岳群山一股脑儿地全部飞来,声势撼天。红玉忙掷出天火宝珠,却见一束红光,与一根指头相抵,顷刻间烧穿了它。巨兽一声咆哮,而后四根指头齐齐砸下,将她砸至地底深处。
红玉两眼翻白,顿失知觉,终于控制不住体内的天火,一整个爆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