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要瞧瞧,是你的嘴巴硬,还是我手上的钳子硬!”狱卒眼里闪着幽幽的绿光,狼也似的笑着。说罢,他铁鞭高举,便是一动不动,半晌,冷不防劈将下来,重重打在了刘沉香的胸膛上,留下一道血印。
眼见他挨了这下,身体突然一紧,牙齿咬得喀喀直响,却愣是一个字儿都不说,一口气都不出。
“我操。这小子怎么不吱声?”另一个狱卒说道,他的头上戴着黑油油的皮套,看不见面孔,但听声音较与那个动手的要年轻些。接着,他又冲刘沉香讲,
“你是哑巴吗?”
刘沉香低着头,始终不响。
“不着急,不着急。还有更好玩的呢。“年纪大的狱卒将手里的铁钳插进炉子里烤了半日,直至钳子的顶端已经发红、发亮,发出”嗞嗞“的响声。然后,他扭过头看向沉香,脸上堆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若说这天牢,比甚么阴曹地府、鬼门关还要难走得多。在这里困了三年——每日都有狱卒来向囚犯报时,诸如“刘沉香,今天是你入牢监的第七百零九天”——期间他见识到了各种各样的酷刑,所见之处,无不哀嚎连连,嘶喊痛哭。可谓虎狼狮豹见了也要心惊胆裂,孤魂野鬼听着也要涕泪涟涟。
他抬起面孔,直愣愣地瞧着那烧红的铁钳。当初便是它在他的手臂上左啃右咬,直至手指头啪嗒啪嗒落了一地。他一面哭号一面叫喊着,“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啊!”可得到的,却只是对方的冷嘲热讽和更加严酷的刑罚。自此刘沉香不发一言,只把恨意埋藏于心。
“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有机会。”他每日都这般安慰自己,可身上的苦痛从不减弱半分。
终于有一天,他的机会来了。那个曾将他打败、身披金鳞宝甲的上仙要见他,便派了个得意亲信前来要人。刘沉香见那亲信言语轻佻、举止浮薄,便生出一计来,佯装昏死过去,引他身入牢监。只见那人将两个狱卒不由分说地大骂一通后,便将其赶出,独自躬身入了牢监,细细端详起沉香的面孔来。
出乎沉香意料的是,那兵将竟掀开了他的囚衣,一只粗重的大手在他结实的肚腹上仔细揉搓开来,另一只手钻入他腰裤。只见那人眼睛翻白,口角流涎,猪似的哼哼唧唧着,娘啊爹啊的叫个不停,奋力向前拱着。
沉香向来是清白身体,怎能忍受得了这般侮辱?只见他使出七十二变,顺下兵将腰间的钥匙串,便开了手上的两道锁,迎面啪啪两掌,打得那人颠南倒北、头晕眼花。再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经开了脚镣和脖颈上的锁,重回自由之身。这时,那将士冷不防吃了两记掌掴,此刻也已回过神来,大喝一声,便拔剑向他冲去。
眼见沉香虽手无寸铁,却是丝毫不惊的,轻轻一跃,跳至那兵将的上空。两指并拢,化作一道流星,在他肩上噗噗点了两记。兵将只觉半身突然酥麻,不堪可控,等到急急地倒退出数步,手中的长剑已经为沉香所夺。
刘沉香既夺人兵器,便毫不犹豫地在他胸膛上砍了两记。那兵将登时血流如注,连肚肠都要滑出来,一个滚身扑翻到地上,哀嚎的戾气也没有了。
待他结果了脚下兵将的性命之后,便一把揪来那折磨了他四年多的狱卒们。俩一老一少,并肩立着,往日里下手颇为阴毒的那个,此刻却是不发一言,冷冷地看着他。沉香厉声道,“昔日你造的孽,今儿个可叫你血债血偿!听见没有?”谁料到那老狱卒顿了顿,猜怎么说,只听他道:
“你一个死刑犯,懂个屁的血债血偿!我操、我操他妈的,我后悔没把你的俩眼珠子挖出来哩——”话音未落,沉香已一剑划过他脖颈。只听“嚓”的一声,一颗圆滚滚的脑袋滚到了地上。
“你呢。”沉香冷眼看过去,手中长剑已被鲜血染得通红。
那年纪较小的狱卒,双膝一软,扑通跪在地上,乘势磕起头来。只听他道,“爷爷饶命啊,不要杀我。我可从来没对你动过手啊……爷爷饶命。”就这么说了半日,也磕头磕了半日,直至头脑肿如面盆,烂的像一只熟石榴,终于是磕不动了。
沉香悠悠道,“我虽心有不忍,却也想了半日,你对我无半点好意,一向只是冷眼看待、袖手旁观的。我不能饶你。”说罢,长剑举高,便要下落,却双膝一软,劈歪了方向,剑尖砸在地上,登时断裂开。剑已无用。沉香大惊。而那小狱卒,也活活吓死过去,不能瞑目。
刘沉香逃出了天牢,直直返向人间。
距离万窟山一役,已经过去了五年之久。在牢里他始终记挂着小玉的下落,以及她是否安好;他日日夜夜地想她,却不敢开口向任何人道出她的名字。原因有两个:其一是沉香担心叫狱卒或是巡防的卫兵听了去,给小玉带来麻烦;其二,他的结发妻子也叫小玉,这件事深深刺痛了他的心,他觉得自己这样很不像话。
光阴飞逝,日月如梭。漫长的时间里,他渐渐明白了一回事。他好像在一场梦里:只要他动手杀了自己,就能结束这场梦了。沉香盯着自己的掌心,只要稍稍聚集些法力,再向额上这么一拍,一切就都可以结束了。可他又回到了破破烂烂的长安城,回到了那个给他留下诸多不愉快回忆的白石坊。当他向坊间的卖糕小贩询问起小玉的下落时,是这么说的: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女人,她叫小玉。”这回他没有骑着驴子。
“谁?我不认识。”那人摇摇头道,“你不说出她的身形相貌,我纵是天天见着,也只能说没见过了。”
沉香觉得这话有理,便把小玉的身形相貌简单与他说了。
“呵,她是你什么人?”那人又问道,口气很冲。
沉香本想说“她是我娘子”,但他一时半会也弄不懂,这个小玉究竟是他的结发妻子,还是和他亦师亦友的关系,便不作声。他面孔紧绷,半晌才憋出一句,“她,你就当她是我的娘子罢。”
“放屁!你说的是我媳妇,我天天在家搂着她睡觉。你别他妈惦记我媳妇。”那人却突然耍起无赖,大声地嚷嚷起来,一张驴子似的长脸左右张望,惹得四面围观的人一哄而笑。
“我操,拐子!你什么时候娶媳妇啦?”
“你娘就是我媳妇,我日你家妈呦!”他声音更大了些。围观的人听了这话,竟笑得更开怀了。
沉香不发一言,离开了此地。
打一开初他就知道,回到这儿根本就没用。龙老板死后,白石坊里又多了个虎爷,白石坊六君子,如今改换了人丁,更名叫做白石坊七贤;小江湖来来走走,变了又没变,真个让人唏嘘慨然。
他正是在街上走着,欲挑个好去处歇歇脚,吃些酒菜。忽觉背后一凉,冷将回过身去,见一个黑宝塔似的大个儿女人,发如火烧、面孔似笑非笑的,迎面朝他走来。
沉香不响。
“你还记得我吗?”那女人扭捏作态道。
“我没见过你。”他背过面孔,欲图离开。
“我能带你找到你娘子。”她的话音像一只铃铛,在他的心头“叮啷”响了一声。
沉香站住,回过身来,“此话当真?”
“当真。”
“如果敢骗我,我就杀了你。”他冷冷道。
“你现在杀了我罢。”黑女人说了这话,转身就走。沉香只得在后头跟。女人的步伐很快,两侧行人、门店招牌,皆化作一道道虚影,飞快倒退。可是沉香的功力更盛,女人迈出一步,他已经出十余步,便不慌不躁的,看她葫芦里卖什么药。
晌午未至,一伙人陆续走进一座庙堂。院子里竹林果园,芳草甘木,一片蔼然。那黑女人走着走着,突然顿住脚步,回头咳了两声,没好气道,“走啊!”沉香不响。他上下看了看庙堂,心里有点想哭,想说“我不去了,你自个去吧”,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得低头走路。
堂外一位老僧,低首静坐,沉默不语。
黑女人笑道,“怎么?你怕你的梦醒了,再也见不到这位小玉姑娘了,我说的可是?”
“不是。”他摇了摇头,“我怕我一见到她,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在大牢里的四年,我回想起了过去的很多事情。”
“别说了。”黑女人讲,“多说无益。你既走入了这道门,一切都太晚了。”
他点点头。
堂里空无一人。一个钟头过去,只听嗒嗒的脚步声,小玉走进堂里。那老僧起身,拜了一拜,合上大门。堂里灯火昏暗,四下沉静,落一根针也听得见。沉香道,“小玉……”
她心里头一振,半晌,先看向那黑女人,平静道,“七十二变,不变的是人心。”话音才落,那黑女人登时扑到于地,身体抖了两抖,顿时光华大放,变成一绺乌黑光亮的发辫。
小玉抬起手掌,那发辫便飘飞至她的掌心上。然后她轻轻吹一口气,发丝便散了,像灰一样,什么都不剩了。
“你的手怎么了?”她问道。
“这个,受了点皮肉伤,包起来了。不碍事的,没事,不碍事的。”
“你这五年过得好么?”她顿了顿,自己都觉这话甚是愚蠢。
他摇了摇头说,“不好。我时时刻刻在想你。”
“我也是。”小玉道,接着她抽刀而立,直直地望向他。
“这是?”沉香不解道。
“你还不懂吗,我就是九尾狐妖。”说罢,她只身形一晃,抽刀而去,刀口直向沉香的脖颈。沉香旋即拔剑,手上正是先前在牢笼里被他砍坏的那把残剑。只听“当”的一记,短兵相接,火星四射。
“龙老板是你杀的?”他急急说。
只听铮铮几声,金铁鸣号,两人交手数回合。小玉手上的武器,乃是把双头刀,却听一声轻雷,刀舞如风,只见白光碧瓦,万千参差。沉香眼见,便将长剑一横,置于身前,刀口快过一阵急雨,丁零当啷打在剑身上,逼的他倒退不停。
“是我杀的,那几个佣兵和穿白袍的,也都叫我杀了。”小玉一面出招,一面道。
沉香听得此话,心头涨起几分怒气,凌空一转,便是劈出一掌。小玉亦还一掌。真个海浪翻银屋,江波走雪山,只听“噗”的一声爆响,两人各退数步。沉香手腕暗暗吃痛。
这时,只见小玉将那双头刀高擎过头顶,当中一劈,铮的一声,余音不散。双头刀已变作两把短刀,分持左右手。小玉左腿前迈,腰胯放低,肩手齐高,摆出来架势。
沉香自是不敢怠慢,他悬剑至身前,口中喃喃吐咒,正是:
“雷未可以出,电未可以见,雷电既已出见,则雪不当复降。”正是《七十二变》中的风云雷雨随时用。
小玉见得,身形飘飞如雁,便径直冲过去;手上两轮圆月,闪着寒光,直取他脖颈。沉香眼见对方势猛,脚下运劲发功,仓促后退。两人撞破庙堂的屋顶,顿见月落高楼、乌啼满天。沉香架开一记斜斩,高声道,“你我便去那群山之间,以免伤了无辜旁人。你看如何?”
小玉点点头。两人一先一后,朝西北方向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