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讲，“普天下之所有功法，不外乎两种，其一为阳，其二为阴。阳出五行，即‘金、木、水、火、土’，乃是这《七十二变》的基本含义。”说罢，她单手向堂外一指，只见大院里，一颗树苗破土而出，转眼间长得五六尺高，枝叶苍翠润泽。小玉笑笑，“此乃‘木’。”打了个响指，一记雷鸣划过，轰轰隆隆，过了些会子，堂间顶梁上便传来劈劈啪啪的雨声，四面也暗了许多。
“此乃‘水’。”她讲。因此时乌云蔽日，堂里昏晦一片，别说这书上的字迹，就连对方脸上的表情也看不清爽；小玉拍了拍掌，只听“啪、啪”两记。
堂里的烛火一齐全点着了，大门砰的一声合上。
“此乃‘火’。”沉香笑嘻嘻地抢答道。
“不止，还有‘阴’。不然是哪股力把这门给推动的？”小玉咯咯笑道。此时烛火摇光，照的她凸圆圆的腮上，泛起了一圈红晕；两眼像滴进了露水似的明亮，直直地瞧着他；风扑到她的脸上，惹得她的发绺一颤一颤的，真是好看极了。
刘沉香和小玉在峨眉山受仙鹤所赠，得两本仙书，便径直下了山去，回了那客栈歇脚。
得知他所获的两套功法其一为《筋斗云》，小玉登时一吓，道：“这等的好功法，多少修道之人穷尽一生，也看它一眼都不得。你怎个就凭一枚桃核与那仙鹤白白交换来了，真是稀罕。”
“那另一本呢？”她一面夹菜一面说。
“《七十二变》。”沉香闷闷不已道。
话匣子一打开，他便把心里的苦衷一股脑儿全部告与了她：他根本就读不懂这两本天书。甚么“日出于东，月出于西，阴阳长短，终始相巡”的，前半句还可以勉强看得进去，可这后一半，他一连读了好几通，竟连寻常的大白话也不会说了；还有那“山北水南，日所不及”，真是狗屁、狗屁，一句也看不懂，呸呸呸！
小玉听得，扑哧一声笑出来，喜的浑身打颤，粉肩乱抖，十分亮眼。她一口酒呛了半日，身体俯下桌台去，直至面孔涨红，发丝凌乱，才堪堪的直起腰来。
“你笑什么。”沉香颇有些不乐意。
“原来你这么笨啊。”她吃吃道，惹得一旁吃菜饮酒的人都纷纷侧目过来。两人说说闹闹，一晃眼已过晌午，又在客栈里歇了半日。小玉答应沉香，明日启程，带他去万窟山——那里是她从前拜师学艺的地方，帮助他早日学会这两本秘籍。
“这《七十二变》，可不是甚么变猪变狗、变木头变石头的江湖骗子手法。”小玉一边在堂里踱步，一边说书人似的朗声道：
“相传此功大成者，上可梯云，下能缩地。手指处，山开壁裂；气呵时，石走沙飞。匿形换貌，尽叫当面糊涂；摄鬼招魂，任意虚空役使。豆人草马，战阵下添来八面威风。纸虎带蛇，患难时弄出一桩灵怪。风云雷雨随时用，水火刀枪不敢伤。你可听着了？”
沉香点点头，将这番话语尽数记在心中。
“统七十二候之要津，无物不包，无物不成，全体大用，一以贯之，所以变化万有，神妙不测。”
沉香听了半晌，又见美人如月，只觉心里痴了，嗫嚅道，“我却听说，这昔日齐天大圣孙悟空，他有七十二般变化，便有七十二条性命、七十二个头、七十二副嘴脸哩。”
小玉听得，面孔扭过去，并不答话，徐徐走近，一指头弹在他脑门上。只听“当”的一响。沉香向后跌去，嘴里“哎唷、哎唷”的叫着。
“你打我作甚么？”他急急道。
“我这不是打，是教训。”小玉轻哼一声，又是窜上前当当两记，“这种轻浮于表面，罔顾事实的话语，以后只可听不可信。你明白么。”
紧接，她又向他展示了家传功法——劈天神掌，此招至阴至柔，却是威力无比，冠绝于世。自此，两人僻居幽谷，不问外界，潜心于钻研修炼，短短数月，沉香的功力已经超卓于往日。小玉施教之余，也从《七十二变》的阴阳之学中看出些许门道，劈天神掌的造诣也更上一层楼。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一日，两人正在山巅之上练功，一招一式，一进一退，一刚一柔，共同进步。只见小玉左掌前推，身体向前一俯，钻至他腋下的空当，两指并拢，化作一道流星刺出。沉香眼见，却是轻轻一笑，身体向上一纵，跃至数丈之上，一腿横出，只见乌云翻滚、雷霆炸响，声势撼天动地。
两人过招，皆是错过彼此身体。招招相错，默契十足，一颦一笑，尽在眉目，心底无限幸福。若非完全信任之人，不能做到这般。
却也正是这时，只见东边群山，乌云蔽日，一时狂风怒号、大雨滚泼。两人才觉空气似冷了几分，黑压压的大军已自天而降。当中一个身影，披金鳞宝甲，头戴飞凤幞头，手执三尖两刃；相貌秀奇，真个龙眉凤目、皓齿朱唇，飘飘然遗世独立，有上仙之态。
只见他冷笑两声，向前一步，冲着小玉喊道，“这位可是万窟山狐妖？”
小玉便冷冷答说，“正是。”
“旁边那个是你什么人？”他厉声道，瞥了一眼刘沉香。
小玉面孔阴沉下来，半晌才幽幽道，“是我的宠儿。我才抓来的，养起来等着吃呢。”
三言两语，叫沉香一时间摸不着头脑。“狐妖？宠儿？这都什么跟什么——”正是心里念叨着。只见那浑身披挂、上仙模样的人大手一挥，千军万马得了听令，便一齐咆哮杀来。“踏踏”的马蹄声似一阵快雨，大地在晃动。
沉香纵是神功已成，有那万夫之勇，到底是初上沙场，一个反应不及，只听“咣”的一记巨响，与那扬蹄飞驰的骑兵撞了个正着——登时头晕眼花，面前上下颠倒、左右不分。这时候，甚么刀、斧子、棍、枪的一齐全上脑袋来招呼，上空又有斜飞的箭矢，真个叫人防不胜防。
他见这些个天兵天将皆身披银甲，戴红缨枪头头盔，便灵机一动，使出这七十二般变化来。“匿形换貌，尽叫当面糊涂。”他低低道。手指翻花，只霎那的工夫，战场上半数的士兵都变成“身披灰甲，头戴青缨”的服饰。沉香也变得一身银甲、头戴红缨，只见他从地上拾起一杆铁枪，便朝那“青缨军”的脑袋上狠狠扎去。
“有埋伏，有埋伏！”他大叫道。号角吹响。
如此一挑拨，战场上的“红缨军”和“青缨军”竟不分敌我，短兵相接起来。闹得一片“银晃晃、灰蒙蒙”的，骂骂嚷嚷，鸡飞狗跳的什么也听不清楚，什么也看不清楚。沉香大收渔翁之利，一会儿一脚踢飞一个红缨军，一会儿一枪扎倒一个青缨军，省去了不知多少力气，好一个自在快乐。
可是他心中仍记挂着小玉的安危。她真的是妖么？沉香又叨起那上仙的话，反复地忖度着。突然，他感到背上传来一股力。原来是小玉趁着混乱，悄么声溜到他的身旁，在他背上啪啪击了两记。只见她一身灰甲、青缨——自是与他心神领会，凑上前笑盈盈地道，“做得好！真看不出来，你能临危不乱，想出这么个妙计。”
“七十二变，万变不离其宗。”
她想了一想，好奇道，“那‘宗’是什么？”
“骗呗。”
两人掩嘴吃吃笑了几声，一面舞出个短兵相接、誓要杀他个片甲不留的样子，一面向战场边沿移动。这时，只听一威严声道：
“斶知足矣，归真反璞。”
只见战场上飘飞的青缨，顷刻间都变回了殷红，银甲攒动，如江河粼粼，日波光耀。那好模样的上仙飘飞当空，发出一记冷笑，接着不无嘲讽地讲，“好个鸡啄鸡、狗咬狗，一地毛。”
下方的一众天兵天将面面相觑，好似个箭穿雁嘴，钩搭鱼鳃，尽无话讲。接着，却看他凭空一指，刘沉香和小玉身上的变通，都复归了原状。
“你、你怎个也会七十二变？”沉香急急道。
“哼，你以为《七十二变》是甚么稀罕物么？不过修习数月，便想来个瞒天过海，未免太把自己当个人物。”
一番话，说的他面红耳赤，流汗浃背，欲率肆胸臆，尽吐为快，放出些狠话来，又恐更加丢人现眼，便不再答声儿了。
那金鳞金甲、上仙模样的见了这桩，自是更加得意，一指刺出，嘴里道：“摄鬼招魂，任意虚空役使，倒！”
只见刘沉香身体一紧，便像那皮球泄了气，软塌下来，扑通倒在地上，两眼翻白，不省人事了。
“你还有甚么要交代的么？”那上仙居高临下，悠悠道。
小玉此刻面如死灰，双拳攥紧，不发一言。
“啊——”青妹猛地惊醒，一个扑腾坐起身来，头发浸成了一绺绺，额上挂满了汗珠。
她四面看了看，还是先前那座破庙。
“我刚做了好长的一个梦。”她冲案台上的玉蟾道。
可那玉蟾便如死物一般，动也不动，更无什么答话。她竟期待它会回答，哪怕“呱呱”的叫两声也好啊。
青妹注意到，玉蟾的身体不再像之前那样通透莹白，变得有点灰扑扑的，轮廓也不如先前那般精细、惟妙惟肖，像一块正在融化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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