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后。
阴暗的长廊里,一个浑身披挂的将士面朝下重重跌在地上,他手无寸铁,慢慢地向后退,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只听长廊的那一头,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噗、噗……”似乎每踏出一步,将士的身体就会剧烈地抖索一下。
银制的头盔遮住了他的面容,但想必他的表情是万分恐惧的。
“饶了我,饶了我。请、请不要杀我。”他几乎破声。
那人影走出黑暗,一手持着一柄长剑,另一只手臂已经残废,绑着厚厚的布条;面对银甲将士的苦苦哀求,他不置一词。火光照亮的将士的躯体,原来他的脖颈、腰腹都受了致命的创伤,血流如注,已经命在旦夕,但对面前敌人的恐惧压倒了求生欲,他除了跪伏在地上不住地恳求,连转身逃走也做不出。细看,他的剑鞘是空的,想必那柄剑正在那残废之人的手中。
“求求你,不要杀我!我也是奉命行事。求求——”
话音未落,那柄长剑已经重重落在他的头盔上,只听“铮”的一声,头盔被劈成两截,头脑也不必多问。那人影走到火光下,只见他发须蓬乱,面孔上尽是污秽,却能看出眉眼颇有些俊秀,生的气宇不凡,飘飘然有神仙之态。他单手将那死去的将士提起,一一扒下了他的内衣和盔甲,再自个换上,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沉香离开长安城的第二年,遵循着龙老板的生前遗言,来到了峨眉山。一路上,他已经听了太多太多有关于水帘洞的传说,内容大体上是这样的:相传有一位猴王,护送唐三藏去西天取经,功德圆满,在西天如来佛的座下成了佛,自此不归。只是,每个人都说峨眉山在自个的老家,而不是上一个人所说的什么什么地方,似乎这世上有数不清个峨眉山和水帘洞,但猴王却只有一个。
龙老板只说叫他去峨眉山,却并没说它在什么地方,这可叫沉香犯了糊涂。他找遍了大江南北,踏过万水千山,游历了一个又一个“峨眉山”、“水帘洞”,却毫无收获。最后,他来到了一个叫做“花果山”的地方,这里的农民和猎户都说,花果山乃“天下第一猴山”,一般人不可靠近,因为山上的猴子都凶得很,连人也吃,劝他赶紧打道回府。
沉香也几次三番打退堂鼓,可他转念一想:“这猴王出自水帘洞,可我游历过的每座峨眉山上都没有此洞,想必是龙老板的记忆出了差错。真正的水帘洞,不在峨眉山上,而是在这天下第一猴山——花果山上。来到了花果山,就能找到水帘洞,里头定有猴王昔日的旧相识,我若能打听得他下落,省去多少工夫,哪里须找甚么峨眉山的。”
他心一横,便不顾周围人的劝阻,携足了干粮和水,急急地奔上山去。
上山之路异常陡峭,曲折如盘龙,高低似海浪,两崖对望,云雾缭绕。不时有豺狼饿虎挡在路中,又有毒虫毒蛇穿梭脚下,真个是非一般人可轻易接近。好在刘沉香身体雄健,又久历磨难,磨的性情、品格不凡,纵是千难万险,也能一一度过:驱狼打虎,飞石射雕;脚步如雁,避过毒刺毒牙;急风骤雨、烈日炙烤,只当是削发刀、洗脸水、灶下火。
待过了七七四十九日,他在这山中左绕右绕,终于摸清了路径。沉香大笑,面朝瀑布崖边,突然大喝,扑身跳入水中。只见他身形似鱼,灵动无比,竟沿着这自上而下的瀑布,直直地游了上去!抵达山顶。
却见这花果山水帘洞前,山明水翠,绿树如盖,鲜果缤纷。日光打在光滑如镜的洞边石壁上,又折散开,交错映照;池边有细乐声喧,一众俊猴,或高或矮,或肥或瘦,嬉戏打闹,莺莺喳喳,好不可爱。沉香两眼瞪直,已经看的痴了:谁说这花果山上的猴子凶的很的,眼前这其乐融融、一派和睦景象,真不比人间的富贵风流、太平气象差到哪里去。
一只面容苍老,身材精瘦的猴子向他爬去。它的手脚动作看起来很慢,却像离弦的箭一样一眨眼就到了他的跟前。老猴撅着鲜红的屁股,围着沉香绕了三圈,突然跳起身,窜至树上,欢喜地“咿咿”叫了几声,声音在山崖间回荡。
几只粉红面孔的母猴,和臂长背宽的公猴都一一转过头看过来。但它们并未给予沉香过多的关注,有几口气的工夫,都回去做自己的事去了。
老猴扔给沉香一颗鲜红的桃子。沉香捧在怀里,不假思索地咬了一口。它一直在沉静地打量着他。沉香从包袱里摸出一块硬巴巴的、褐色的肉干,递与它。
“我便称呼你为猴兄弟了。猴兄弟,尝一尝这个。”
那老猴轻盈地跳下数枝,接过他手中的肉干,只嗅了几嗅,便一把掷在地上,拧身跑的远远的了。
沉香愠怒道,“你这顽猴,不吃倒罢了,怎么丢了地上,多少浪费。不吃给我吃。”说着从地上捡起那肉干,用力咬下一大块,只觉得味道咸涩无比,好像在吃一块发霉的木头,远不如这山上的桃子汁水甘美,口感饱满。
老猴一面拍手,一面嬉笑着,又递与了他香蕉、梅子,用树叶卷成的小杯,里面盛着山间泉水。沉玉都一一尝了,顿觉浑身一酥,两目清亮,连连道谢。
他道,“猴兄弟,今日我来是有要事相问。”那老猴并无人之口舌,不能答话,却也懂得个中含义,只是嬉皮笑脸地点头、拍手。沉香又讲,“听闻你这花果山上曾出过一个猴王,可有此事?”
老猴点点头,挠了挠通红的屁股。
他见状大喜,道,“我来便是来拜访你们的大王的。敢问它在不在这山中?”
老猴摇了摇头,将屁股对准他,扭过来头,呲牙咧嘴的笑起来。
沉香又讲,“请问你们的猴王现今在何处?我想求他收我为徒。”
那老猴忽然蹲坐不动,神情变得睿智,仿佛一位久历风雨的老人。它目光痴呆地看了沉香一会儿,把他怀中的桃子一把抢了过来,自个“吱吱”的吃着。
“怎么,你不认我这朋友了?”沉香疑惑道。
那猴子自此再没甚么动静,只是旁若无人的吃桃子,每一口都像是绣花似的,只咬下极浅的一口。待又过了七七四十九日,那鲜红水嫩的桃子,已经只剩下一颗桃核;老猴面目平静如水,一动不动,已经仙逝,化为一尊石像。沉香取下它手中桃核,上面刻着两个字:
东南。
他即刻启程,星夜赶路,以天象为罗盘,走东南道路,一度不差。白云为被,大地做床,野果饱腹,露水止渴,身心皆历练的坚如磐石。
那峨眉山上,虽不似花果山如此风光秀丽,水翠山明,却也凛然苍劲,别有一番清骨。沉香到了此处,只觉神情恍惚,迷迷糊糊之间,那腰肢细软、貌白如雪的倩影又在他跟前起舞。沉香昏昏道,“不要……不要来乱我。“双手胡乱地舞了一阵,那幻影便即刻云消雾散了。
他正是走着,来到一座洞口,洞门上大匾所写:
斗战胜佛府。
沉香猜知,这便是龙老板与他所说的神佛所居之处,心里大喜,便加快步伐,欲图进洞。不料才至洞口,忽来一阵小风,香气袭面,氤氲透骨,似一阵快雨。沉香倒退数步,以手遮面,指缝间见一位女子从天而降,明眸丹唇,柳眉若蹙,一身雪白,镜子似的反光。她款款走近。沉香不响,吞咽一口口水。
那女子笑道,“你是何人?”
沉香见她讲话的神情如此大方,又觉自己一见了这天仙似的美人,居然拘谨非常,宛如丑物,便心生不快,只道:“我是刘沉香,来这峨眉山上拜师学艺的。你是哪位?”
女子讲话的声音似银铃一般好听。她倒不介意沉香语气生硬,略显唐突,只笑盈盈地答道,“我叫小玉,从万窟山来的。”
“万窟山?”
“是啊,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沉香摇了摇头。
“怪了,”小玉讲,“万窟山是很有名的地方。你竟然不知道。”
沉香不响。
“你来是找谁拜师学艺啊?”小玉问道。
他又陷入了沉默,憋了半天,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讲,“其实……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要拜师的人是谁。”
小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喜的浑身发颤,两肩乱抖。
他便把寻找妻子、与龙老板相识、捉杀狐妖的前前后后都与小玉说了。话到一半,已经是晌午时分,两人便在峨嵋山下的客栈落了座,点了一桌好酒好菜。门堂里客人不多,只稀稀落落坐了几个斗酒汉,和赤脚僧人,因此两人说话也不必遮来掩去的。再说,这神魔妖怪之事,江湖人一向只当笑谈,便当他俩是初入府外的公子哥儿小姐千金,也无甚好留意的。
小玉吃一口酒,眼眶通红,讲,“你真是个好人,为寻找你的结发妻子,卷入这么一桩事体中,如今还要背负着斩杀狐妖的大任,真叫我佩服无比。”
沉香此时已经吃了四五杯,微醺即止,大口吃肉,“只可惜我武艺不精,对付个寻常妖怪,已经尽了全力,若对上那千年狐妖,只怕是九死一生。”
“所以你才拜神佛为师?”
“是。”沉香点点头,“龙老板高低算我的朋友,他临死之托,我不能不为。”
“可是……真是奇怪。”
“奇怪什么?”沉香问道。
“我行走三界也有些年头了,从未听说过什么‘千年狐妖’的传闻。”小玉眉头紧蹙,面若雪照,煞是好看,讲,“但你有这等好心,我大受感动。这样吧,明日我与你一同前去那神佛洞口,求他收你为徒,如若不肯,我便带你到我师尊的府下,保你另有番成就。你看如何?”
“如此甚好!”沉香大喜。两人一拍即合,说尽家里长短、古往今来,吃的轰醉。晚间在客栈各订了房间,相互道安,一夜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