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至井去,见四面狭窄,黑潮滚滚,勉强可以通人;方一炷香的工夫,终于着地。红玉双腿麻木,整顿片刻,才挺起身来,眼前豁然开朗:有屋舍庙宇、楼阁亭台,清水濯石,雾笼银山,又远远望去,有石城万千,密密层层、浩浩荡荡,道路逶迤,行人不绝,隐隐有乐声,方一派天地。
红玉笑讲,“当真个别有洞天。”走几步,只觉香风习习,花气溶溶,先是些山野道路,不见人迹,再走了数十步,只见大轿小轿停列、彩棚高搭,各色陈列、布置一一聚全,热闹非凡,纵是在长安城也从未见有如此的盛景。不知名街上,人头攒动,潮潮滚滚,红玉被挤至一角,行动不得,便去了一背阴凉爽地。脚边是下水河道,河道上大小木舟停摆,似鲸鱼搁浅,不时有潦倒人儿扑通坠入河里,又自个儿爬将上来。红玉怔着,发觉一蹊跷事:“每每想要揪紧一人问路、问话儿,便找不着一个人,刚定睛过去,那人要么坠河,要么扑扑跑向街角,叫人近不得身;行至热闹大街上,人倒是当真多,但吆喝声、吵闹声、哭诉声、驴子嘶鸣声一阵盖过一阵,又是左拥右蹭,到处是碰撞,像闷在水里头,说不出甚么话来,只能自个儿憋屈着。多少狼狈。”
“站住,你站住!”红玉大喊,一团火窜出去,还是晚了一步,那人已经钻入水里,只像是溶进去,连个泡泡也不曾冒出。红玉骂道,“娘皮东西。”继续在暗街走着,四面灰扑扑、黑幢幢,不时有讥笑连连,似是向着她。嘶嘶骂骂一阵,红玉也觉无趣,再不愿到那繁华大街上,寻他个灰头土脸的苦来。
“仙姑,仙姑请留步。”墙缝里闪出一支声儿来,停了阵,又急急道,“仙姑,仙姑——”
红玉回头,街巷里空无一人。
“这边,这边。”
她转到另一边。
“嘻嘻,”那声音笑着,“你能看见我吗,能看见我吗?嘻嘻。”墙里传来一阵窸窣之声。
“敢在这个关头耍弄我?”红玉笑道,轻轻讲,“留心我撕了你的面皮,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说罢,手掌按在墙上。那墙壁顷刻间便如湿泥似的,滚塌一地,里头黑咕隆咚的,闪着一对对猫儿似的绿眼。红玉发命令道,“一个一个小鬼,全部挤出来,挨紧墙根站好。”
那些个声音皆讲,“我们不能。”一阵抖索。
红玉道,“这是为何?”
“我们见不得太阳光。”
红玉冷笑一声,道,“呵,这儿是井底,哪来的太阳。”
那些个声音听说这个,都咕哝讲,“有的,我们这里什么都有……就是,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的,一点不比人间差。”红玉不响,等到它们含含糊糊地讲完了,没了声息,便打出个响指,食指尖上凭空冒出一粒火星,闪两闪,飘进堂里。火星愈发胀大,变成一颗火珠,继而变成一团火球,光芒四射,照亮众鬼面容。那些个小鬼,横七竖八地躺着、立着,皆掩住面目,嘴里只道,“烫,烫死了。”
“吊死鬼。”
“在。”
“水鬼。”
“在的,大人。”
“树鬼。”
“大人,这里。”
“食粪鬼?”
“后面,大人。”
“去去,远一点好吧。”红玉讲,“熏死了。”
……
“罗刹鬼。”
“给大人请安。”那遍身罗绮、妇人妆容的鬼恭敬地作了一福。
红玉笑道,“拢共十几只小鬼,种类甚多,偏挤在这小小的堂间里。”向里走进,一小鬼识相,忙让出席位,红玉坐下。“哪个伶俐的上前来告诉我,这井底下别有洞天,搞的是什么名堂。”红玉讲,“还有,先前呼我为‘仙姑’的是哪个,也一并向前来。”堂里静下来。两只罗刹鬼听说,其中一只向前一步,有倾国倾城之色,眉目凶煞,道,“哪里来的浑丫头,在这里充大个儿的,叫我们几个一拥围了,喂你一嘴凥㞎毛,满意吧?”红玉冷笑,抬起右手,轻轻一指,那女罗刹变成一块石像,手掌摊平,石像脑袋轰地爆散开。
石片落得遍地都是。众小鬼见了,纷纷下跪讨饶。
红玉道,“一只恶鬼,不等我问它的罪,倒先向我呲牙了。像话吧?”
“不像话,太不像话了。”声音齐齐道。
“那呼我为‘仙姑’的,快快上前来,也把我刚问的全部答了,我有银子赏。”
一屋子小鬼听了,只是面面相觑,谁也不吱声,慢慢后退、让开。当中显出一只通体碧绿的鬼来,婴儿似的比例,头脑肥大,四肢柔软,蜷缩在地上。红玉讲,“就这个?它会说话吗?”众鬼不响。红玉见状,便笑道,“我不操心别的,直接告诉我,这鬼地方是谁搭建的?”
那小东西开初只是不言声,头脑一拱一拱,向红玉蹭过去。地上一摊黏液。众小鬼见状,跳起脚来骂道,“龟孙,王八羔子!大人有话问你,怎么不吱声?想害死我们啊。”红玉端详片刻,忍俊不禁道,“你是地缚灵?”此话一出,小东西便停住了,像搁浅的大船。堂里极静。红玉道,“地缚灵,快到我近前来。我有赏赐。”凭空变出一只篮子,悬于臂膊。众鬼不响。堂里火球忽地一闪一灭,陷入漆黑。一只小鬼哎呦的叫了声,窸窸窣窣,罗煞鬼讲,“大人,大人?”没有回答。过了半晌,先前让座的小鬼颤颤巍巍地点了灯,堂里头,红玉和小东西皆不见了踪影。
红玉在一排排屋宅顶上穿梭跳走,步法轻盈,此时下面街道已经变换了光景,到处是泥巴,牛车、驴车横翻在街头,行人森森,面孔平静无恙。红玉讲,“我说为何这些个楼阁、寺院、店门看着如此诡异,虽皆是画栋雕梁,却无半点人气,原来全部是戏法。”遂长袖展开,携了两个行人上来,左看右看,竟是扎的纸人,道,“惟妙惟肖,当真是高手。”先前的那小东西,此时藏身于竹篮中,探出身子道,“仙姑,向西再行百里路。”红玉弃了那些个纸人,讲,“小家伙,我且问你,这地方是谁的地盘?竟如此的气派,不比那天宫天府逊色哪里。”小家伙不响。
石城之末,院门外两尊石狮,口衔宝珠,雕饰繁密,门上有大匾,匾上书:薛王府。红玉一吓。小家伙探出头来,左看右看,问道,“仙姑何故停步?”红玉讲,“我说来你可能不信,这地方我来过。”
小家伙听说,头缩进篮子里,咯咯道,“仙姑说笑了。一千年来,您是这儿的第一位客人,我全部记得的。”红玉笑讲,“你个小小的地缚灵,倒有如此道行?”
“可小了讲,我是地缚灵,要可大了讲,我算个山神、土地公。”
红玉不搭,紧跟着讲自个儿的,“来你们这地儿以前,我是在薛府作客,偏巧了那薛府上下不安生,无端的号起阴风阵阵,且说这六月份,雪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了。你说怪吧?”小家伙不响,两人进了院门。红玉左顾右盼讲,“我瞧这院里的布景,和薛府当真是一模一样。前院,中堂,竹林小园,一草一木一石,没有半点差错。那薛府的公子哥儿道庆告诉我说:这薛府上下,每三年一定死个人,他便逃出去,带着他的相好丫头躲着。只是这遭逢赶上了起义军和朝廷的干仗,被拉了充军,那小丫头自不必多说,里里外外,好生伺候着小队长,听做便是。一年半载时光,两人才冒死逃出来,刚巧遇见我。他把这些从头到尾和我讲了,我便知里头有猫腻,薛府里不干净,有鬼怪盘踞作乱。”
两人出了中堂,到竹林小院前,门旁摆着两只盛水的大缸,西边是一口井,到此地步,却是没有看到纸人了,里外安安静静。那口井也是与薛府——与那破庙里的井同出一手。红玉指着那井道,“我就是跳进这口井里,来到了这儿。”小家伙听了,只是咕噜噜的响着,没有答话。红玉低头向篮中一看,先前小家伙虽形貌奇诡,却还有个人样,这会儿已成了一摊肉泥,有七八只手脚,数不清的眼睛。小家伙含糊讲,“薛府的人,是自个儿作死……你不要去管他们。”又道,“先前撞见的几只小鬼,全部是薛家的,你若杀了也好,他们都不是好东西。”红玉不响。
小家伙欲将这井底天地的前后因果一一告诉了红玉。红玉道,“我不在意,杀谁救谁,我自有拿定。”小家伙笑笑,讲,“等你到了三界里无处容身的地步,再回来这里,跳入这井中罢,逃至三界以外,只是有去无回了。”红玉不响。小东西道,“好了,现在把我放进去罢,劳驾仙姑您。”
既出了井口,红玉再将铜钵盖上,变成一座顽石。反复告诫道庆、杏儿绝不可将此石移走后,红玉别了薛府,重回四处游走的旧生活。一年多后,红玉故地重游,回了当初那破庙,至院门前,里头隐隐有诵经声,故念起淫僧、道庆杏儿来,往事历历在目。红玉进了堂门,道声招呼,堂中间坐一尼姑,布衣浑圆,姿态端庄,是理也不理她半句。两人一时无话。待那女和尚念好了经文,起身烧火做饭,与红玉目光相接,后者一呆。
红玉磕磕绊绊道,“杏,你是杏儿!?”对方不答,面若死灰状,左眼下刺着一个“妓”字,十分醒目。
杏儿又多拾了些柴火,多抓一把子米。
原来道庆自红玉一走,早早的得了寒症,没挺多少会子就一命呜呼了。那薛府上上下下又经了几次变动,兄弟姐妹们死的死、散的散,子孙流亡,似这麻雀的五脏六腑掏空了,只剩黑黢黢的骨头。杏儿没了依靠,叫人在城门下卖与了一节度使,脸上刺字,随了军妓,到偏远地区。后来节度使与蛮人打仗(那些个蛮人十分厉害,个个张牙舞爪,晒得鬼一样的黑),被射杀于马下,一帮子雇佣兵也尽数被捉、被吃,杏儿逃脱不得,又做了蛮人的娼妓。适年春夏交接,趁着夜深,杏儿扎进深水绿潭中,竟遁逃出野人地盘,周周转转,寻回了薛府,已然是人去楼空、不复往年,失望至极。
杏儿讲,“多少个日子,我盼着你来救我,不是因为我和你有交情,而是我只认得你,何况道庆和你有交情,所以我想你会来。我想你出现,想你来解救我;但你没有出现。立在薛府院门外,我只单看一眼,便知薛府已经没了,如今里头只有野狗之流,我若大脚步进去,一定喂了狗食,多少笑话。既然无处可去,便来了这里,一进这院门,我就明白:我过去错,步步错,错我是女人,错我是丫鬟;再者,无论落到多难的境地,不该是你来见我,而是我去找你。你明白吧。”
红玉讲,“你这会子若还有甚么想要,讲出来,我一切满足。”
“你是神仙,神仙能不能告诉我,我这辈子得活多少岁。”
红玉一怔,片刻,平静讲,“你命里该活到一百岁,一口气的工夫不差。”
杏儿听得,笑了笑。
“那可真坏到家了,我情愿现在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