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沉香和小玉在案上吃吃讲讲,无事可做,便早早胡乱地睡了。辗转反侧,一夜多梦;至天微微亮时分,沉香恍惚起来,星眼朦胧,看见堂中立着一人,身形高瘦,须发尽白,背手持一拂尘,飘飘然有超尘脱俗之态,便问道,“来者何人?”定睛一瞧,原是太上老君。
沉香欲问,“老君找我何事?”忽然头顶当啷的一响,叫人从头麻到脚,心魂不定;沉香汗津津起身,背脊湿透,吃吃的喘着气。旁侧小玉正睡得熟爽,也被吵醒,不快讲,“天还未亮透,你闹什么?”
“没事,没事。”
又过了一觉,窗子外已经是天亮了,两人起来梳洗。没多会子工夫,小二端上来早点,道一声儿好。小玉沏了茶,哄一哄孩子,两人落座吃饭。沉香便把天亮前见到老君的光景都说与了小玉,小玉笑讲,“许是一场幻梦,不得当真的。”
沉香道,“明儿个我上一趟天去,去问他个详情出来。”小玉讲,“也好。我自带了香灯,到别处转悠转悠,你好了事便来找我们娘儿俩。”沉香点头。
翌日,沉香单独上了天庭,绕过南天门邓中辛环,瑶池、宝殿,去那三十三重天上的老君府上。门外两只小童闲坐着。沉香使出个变化,变成二郎神模样,大摇大摆走进。两只小童见了,跳起身,上前一步道,“见过真君。”沉香简单回应,说些“老君近来可好”的客套话来。一小童缠在身侧,问道,“真君找师傅何事?”沉香心急,额上流一滴汗,讲,“我有要紧事体,快快让我进去好罢。”两小童笑笑,让开。沉香左右叮嘱道,“天机不可泄露,勿坏了大事。你俩自在这里顽耍,若有人来了,千万不要向他们提及我的事。可记得了?”
两小童答应。
小玉付了客栈的酒钱,又赏了小二几枚铜板,携了香灯,坐上一辆马车,飞驰离开了扬州。至越州,再至福州、泉州,直至神州以南,领略风貌,稍稍停了数日,返回刘家村。
才到刘家村,滚滚风尘气便迎面扑来,到处是些闲言旧语,妄惑朱紫,褒贬朝政,似进了鸟林子,叽叽喳喳声一片。香灯抱紧小玉大腿,讲,“娘,这是哪里?”小玉笑笑,道,“带你去爷爷奶奶家。你还没见过爷爷奶奶吧?”香灯面孔一红,微微点头。却说那香灯,是沉香小玉云游四海之际,于洛阳所生之次女,如红玉当初,落地便会爬走,性情温良,四五个月时,已读了些四书五经之书,至一周岁,竟如寻常孩童八九岁的样貌,生的龙眉凤目,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云鬓雾鬟,颇有超逸脱俗之态。听了其母谈讲起未曾见过的祖父祖母,胸中一万个想法,或惊或喜或羞,只是未置一词,似一汪静水,只见其深,不见其底。小玉拂一拂香灯脑后,笑道,“怯什么,那是你亲祖父祖母,万般疼你的。一会儿见了人,记得叫,嘴不可以懒。”香灯点头。
刘彦昌和杨婵的院宅较过去更加残破,墙基倾塌,灰泥如注,裂缝蜿蜒而上。小玉走进院门,立于堂外,左右端视。香灯揪紧小玉衣袖,道一声,“娘。”四面安静。这时,杨婵从屋后绕出来,怀中抱一筐玉米,见到母女二人,登时怔住,玉米砰砰滚落一地。小玉道,“娘,我来了。”叫香灯叫奶奶。香灯抱紧小玉大腿,道,“奶奶。”杨婵眼眶湿润,喜的抖抖索索的,连忙答应,走上前去。二人亲切问候了一阵,携着香灯进了屋里。刘彦昌卧在床上,咳咳讲,“谁来了?”杨婵道,“你儿媳妇,你孙女回来了。”刘彦昌里头听说,顿时浑身有了气劲,奔将出来,面露喜色。猛地看见香灯,刘彦昌停住,怔住。小玉讲,“这是小的,今年一岁半。”香灯抱紧小玉大腿,藏住半边身子。小玉讲,“叫爷爷,快叫啊,听话。”
四人于座上吃饭、吃茶,讲讲谈谈一阵。房里卧铺边上地板,斑斑点点尽是痰迹,头顶墙皮、窗纸脱落,跺跺脚,满屋是灰雪。刘彦昌讲,“红玉有消息吗?”小玉摇头。杨婵抱起香灯,掐掐脸蛋,讲,“才一年多,就已经这么大了。”小玉讲,“和她姐姐一个样。”刘彦昌吃茶,面孔蜡黄,突然咳起来,茶水吐一地,身体筛糠似的抖着。小玉惊道,“爹!”杨婵扶了刘彦昌,回到里间,片刻出来,叹一口气讲,“老毛病犯了。”小玉不响。香灯道,“姐姐,想见姐姐。”
小玉听说,手中茶杯举高,又重重拍在案上,没好气道,“见什么见的!你姐姐跑了,你若想见她,你也舍了我去,跑出这家门好吧。”那香灯既知说错了话,只是低头,一声不吭的。杨婵见了,道,“你看你,冲她发啥火,她啥也不知道。你爹现在身体也不好,咱娘儿几个在外头静静吃着、歇着,不谈那些事桩。”又唤了香灯,上近前来吃玉米糊糊,吃糖糕。
夜间午时,小玉和香灯搂睡于外堂,案台上灯火一闪一扑,晃得满屋轮廓幢幢回转。小玉怀间揣一本书,眉头紧皱,朱唇若丹。那刘彦昌和杨婵,用过了晚饭,便早早地歇了,里间再没有过动静。小玉昏昏地讲,“沉香,沉香。”香灯伏于身侧,两手紧紧箍住小玉臂膊。屋外风号雪怒,月色如银,院子当中立着一道人影,大雪积于肩上、头顶上,埋没膝盖,那人只是不动。小玉讲,“沉香。”案台上灯忽地一抖,满屋皆黑。
沉香讲,“老君,您当真要和我去一趟这刘家村?只怕没甚么好玩的,入不了您老的法眼。”老君笑笑,甩一甩拂尘,五色蕴云皆聚于周围,风速更快。沉香乘了这云,比较之下,竟连这筋斗云都追它不上,不由暗叹。老君讲,“天上讲话哪里方便,我这些个门徒门生,哪个不是长一百只眼,一千只耳朵?只怕叫他们听了去,届时传的整个天庭沸沸扬扬,人心惶惶的,可不是你我二人可以担当得起。”沉香同意,问说起哪吒情况。老君讲,“只知在太乙真人那儿重修武艺,其余些个细枝末节的,你日后自个儿去问。”
“昔日哪吒大哥身上所揣法宝,已叫那青蛇夺了个十有七八,日后开战,定是一番阻力。”沉香讲。老君笑笑,拂一把长须;视野下,刘家村已经靠近,鱼塘、水车,薛姨家的大院,愈发清晰。沉香知其含义,也暗暗地放了心。二人一时间无话。
小玉开门,旁边香灯抓紧衣衫下摆,惊喜道一声,“爹爹!”沉香笑讲,“果真来了这里,我猜的一点不错。”三人去了堂间,小玉走在前头,衣裳窸窣,风情款款。沉香讲,“几日没见,愈发的光彩照人了。”小玉娇嗔道,“空手说好话儿,有理也没理。”一家三口上里间见了刘彦昌,后者还在昏昏的睡着,又告出来。小玉遂将这几日在福州、泉州的所见所闻一一说与了沉香,香灯自去院子里玩耍,夫妇二人娓娓道了半日,你情我情,十指攥紧。
沉香讲,“一切答案都在不周山……”
屋门外,香灯声音突然响起,“爹,有位爷爷来找你。”沉香听了,急急地出门,小玉不响。老君在院门外等候。沉香作揖讲,“让您久等了。”院门道路东边,远远的过来一人。老君道,“此行去不周山,堪比得上你过去所历所有劫难、考验,困苦更多。”沉香讲,“我会克服。”老君讲,“夫天地之大,万物无穷,胜过你所闻所见两倍之有余,一定记着了。”沉香点头。老君看看四周,讲,“甚好,甚好。小天地,小世界,可谓情意浓厚,意气肝胆。”说着,那人晃晃已走至近前,原来是柱子。沉香道一声,“兄弟。”柱子不响。老君讲,“我来介绍,”指着柱子的面孔,讲,“他就是秦始皇。”沉香听得一怔。老君拂须而笑。须臾工夫,沉香讲,“老君,何故耍弄我和我兄弟?快请解开他身上的法术罢。”
柱子威严说,“我真是秦始皇。”言出已是另一番神骨。老君笑笑,也道,“他真的是秦始皇。”沉香终于信了,道,“你既是秦始皇,也是我和狗蛋的兄弟柱子。”三人大笑,说说讲讲一阵。沉香自启程出发了,临行前将一粒仙丹交与了其母杨婵。杨婵收下,一言不发的,拍一拍儿子臂膀,目光送远。
既到了不周山山脚下,只见阴风哭号,大雪如盖,滚滚雪粒漫天飞舞:似是没有白昼黑夜之分,辨不出个东南西北方向来。沉香勉强行走,正是寒痛刺骨,头晕眼花的,忽觉背后冷吃了一记,回头一看,竟是小玉。
二人相视而笑,此刻无言。茫茫风雪里,一对人影并肩行走:一忽儿近一点,一忽儿远一点;头顶上,一时风和日晴,白雪如媚,又一时乌云翻滚,电闪雷鸣。堪堪的,这对人影也不见了,只剩下这白纸似的茫茫的风雪。